边患卜问的三日后,亳城内外已是一派肃杀景象。
号角声撕裂清晨的薄雾,旌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宽阔的演武场上,甲士如林,戈矛如苇,沉默地注视着点将台上那位即将带领他们北上的统帅——商族大将“雀”。
雀年约四旬,面容刚毅如磐石,眼神锐利如鹰隼,是商族近年来战功最为卓着的将领之一,以用兵谨慎、善用地形而闻名。
陈远亦在出征之列。这并非他主动请缨,而是首领主壬与大巫共同的决定。
卜问之中,陈远对兆象的细致解读与提出的“正奇相佐”战术,显示了他对军略的独到见解;
而其“石针”身份所代表的医术与沟通鬼神的职能,在残酷的战场上更是不可或缺——既能救治伤患稳定军心,亦可在关键时刻进行战地占卜,请示神意。
他被任命为“军贞”,隶属于主帅雀的直属卫队,同时兼领一个临时组建的、由数名略通草药之道的辅兵组成的“医营”。
这既是一种重用,也是一种无形的监控与考验。
同行的贞人还有韦,他被任命为另一位副将的随军贞人,显然,上层有意无意地将这对关系不睦的贞人分隔开来,但又同时置于这险恶的战地环境之中。
站在即将出发的队伍中,陈远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皮质软甲,外罩贞人特有的玄色麻布斗篷,背负着装有石针、应急草药和简易卜具的行囊。
他望着眼前这支沉默而肃杀的军队,心中并无多少初次临战的恐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漫长的生命与多次沉睡苏醒的经历,早已将生死边缘的悸动磨砺成了某种深沉的底色。
此刻,他更多是以一个观察者和参与者的双重身份,审视着这场即将到来的、属于这个时代的原始战争。
大军开拔,如同一条钢铁与血肉汇成的洪流,涌出亳城,向着北方未知的战场迤逦而行。
陈远骑着分配给他的一匹温顺的驮马,跟随在雀的帅旗附近。他的目光扫过行进的队伍。
前锋是轻锐的斥候与战车。
战车以木制,双轮,由两匹或四匹马牵引,车上载着甲士三人——御者、持长戈或戟的击刺手、以及持弓弩的射手。
这是商族军队的核心突击力量,但在北方多山林河谷的地形中,其机动性将受到限制。
中军是主力步兵,手持青铜戈、矛、戟,背着藤牌或简陋的木盾,身着皮甲或镶有铜片的麻布甲胄。
他们步伐整齐,沉默中透着铁血的气息,是决定战阵胜负的基石。
后军则是辎重队伍,牛车、驮马拉载着粮草、营帐、备用兵器以及工匠。陈远所领的“医营”便混杂其中,此外还有负责修筑工事的工兵。
行军并非浪漫的远征。道路崎岖,尘土飞扬。白日的秋阳依旧灼热,夜晚的寒气却已透骨。纪律严明,但也枯燥艰苦。陈远很快适应了这种节奏。他仔细观察着沿途的地形、水源、植被,在心中默默绘制着地图,并与雀偶尔派来的幕僚交流,了解前方的敌情通报。
作为军贞,他每日清晨需主持简单的行军卜,询问当日吉凶、是否遇伏等。这些占卜相对程式化,但陈远做得一丝不苟。他体内那沉寂的混沌元灵,在这充满杀伐之气的行军途中,依旧没有大的动静,但感知却似乎变得格外敏锐,能隐约察觉到远处山林中可能存在的窥视或危险气息,这让他主持的占卜,往往能结合实地观察,给出更贴合实际的警示,几次提前发现了小股羌方游骑的踪迹,避免了不必要的损失,渐渐赢得了雀及其身边亲卫的初步信任。
而他的医者身份,在行军途中更显宝贵。
长途跋涉导致不少士兵脚底起泡、关节肿痛,天气变化引发风寒咳嗽,甚至还有因饮食不洁而腹痛腹泻者。
陈远带领的医营虽简陋,但他亲自调配草药,指点辅兵处理常见病症,用石针为扭伤士兵缓解疼痛,甚至为一名因鞍具磨损而大腿内侧严重擦伤的骑兵做了清创和包扎。
他的医术直接有效,态度平和耐心,很快便在底层士兵中传开,求医者络绎不绝。雀得知后,特意拨给了他一些干净的麻布和额外的草药补给。
韦所在的队伍与中军有一段距离,陈远偶尔能看到他骑着马,跟在副将身边,神情倨傲,似乎很享受这种被重视的感觉。两人目光偶尔隔空相遇,韦的眼中依旧是那份毫不掩饰的嫉恨与疏离。
陈远只是淡淡移开视线,专注于自己的职责。
数日后,大军抵达沮水流域,逐渐接近交战区域。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和隐约的血腥气。路边开始出现被焚毁的废弃村落,田地里是来不及收割便已荒芜的庄稼,偶尔还能看到倒毙在地、无人掩埋的牲畜尸骸。战争的残酷阴影,已然清晰可触。
斥候带回的消息也越来越紧张。犬丘已确认被土方完全占领,并被加固成了前进据点。土方主力似乎集结于望垣以北的险要山地,据险而守。而羌方的轻骑则如同鬼魅,出没于沮水两岸的丘陵林地之间,不断袭扰商军的侦察队伍和粮道,已有数支小规模运粮队遭袭,损失不小。
雀下令全军提高警戒,收缩队形,放缓速度,步步为营。营地选址更加谨慎,必选背山面水、易守难攻之处,并挖掘壕沟,树立木栅。
夜晚,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雀召集主要将领和幕僚,也包括陈远这位军贞,商讨下一步行动。地图(绘制在兽皮上)铺在中央,标示着已知的敌我态势。
“土方龟缩山地,易守难攻。羌方游骑袭扰,如附骨之疽,断我耳目,耗我精力。”雀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声音沉稳而带着压力,“若正面强攻土方营垒,恐伤亡巨大,且易被羌方袭扰侧后。若分兵追剿羌方,则兵力分散,正遂土方固守待机之愿。诸位,有何良策?”
帐内一时沉默。将领们眉头紧锁,显然都意识到了这个两难的局面。
陈远静立一旁,目光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他的思绪却飘回了之前卜问时看到的兆象——那纠缠的荆棘,那压顶的乌云,那与“羌方”符号贴近的晦暗核心。兆象的警示,正在变成现实。
他注意到地图上,在土方营垒的东北方向,有一片标识着茂密山林和数条细小溪流的区域,地势复杂,标注着“羌方常出没”。而在土方营垒的正西面,则是一段相对开阔、但两侧有丘陵夹峙的河谷通道,是通往望垣的必经之路之一,也是土方防御的重点。
一个模糊的想法在他心中逐渐成型。他抬起头,看向雀,平静地开口:“大将军,晚辈有一愚见,或可参详。”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雀点了点头:“石针贞人但说无妨。”
“晚辈观敌之势,土方为主,羌方为辅。土方恃险,欲以静制动,耗我锐气;羌方恃快,欲以动扰静,乱我后方。两者呼应,确难应对。”陈远缓缓说道,“然,其呼应之间,必有枢纽。羌方游骑出没无常,然其补给、休整、获取情报,必有其隐秘巢穴或联络路线,多半便藏于东北这片山林溪谷之中。”
他指向地图上那片复杂区域。
“若能以精锐一部,伪装成巡防或小股追击部队,深入此区域,并非以求全歼羌骑——此甚难——而是寻其踪迹,探其巢穴,或设伏打击其传信、补给小队,最大程度扰乱其活动,剪除其耳目。同时,大张旗鼓,放出风声,称我军主力正秘密调集,准备从西面河谷通道进行强攻,吸引土方注意力。”
他顿了顿,观察着雀的反应,继续道:“此为正奇之变。精锐小队为‘奇’,行骚扰、侦察、破坏之实,令羌方自顾不暇,难以全力袭扰我军主力。而主力伴攻为‘正’,虚张声势,牵制土方,迫其不敢轻易分兵支援羌方,或放松对其他方向的戒备。待‘奇兵’有所获,或寻得敌之破绽,主力再寻机而动,或可化被动为主动。”
这便是他将卜象警示与实地观察结合后,想出的具体战术——以奇兵对付羌方的“奇”,以伴攻牵制土方的“正”,虚实结合,打破僵局。
帐内再次陷入寂静,但这次是思考的寂静。几位将领眼中开始闪烁光芒。雀盯着地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显然在急速权衡。
“贞人所言‘奇兵’,需何等样人统领?又需多少兵马?”雀沉声问道。
“需熟知山林地形、善于追踪潜伏、行动迅捷果敢之锐士,不需多,贵在精悍,二三百人足矣。统领者……需胆大心细,能临机决断。”陈远回答。
雀的目光扫过帐下众将,最终定格在一名面容精悍、沉默寡言的中年将领身上:“虎臣,你可愿往?”
那名被称为虎臣的将领猛地抱拳,声如闷雷:“末将领命!”
战略初步拟定。陈远知道自己作为军贞,提议已毕,具体的军事指挥非其职责。他默默退回自己的位置。雀又与其他将领详细商议了伴攻的细节、主力布防、粮道保护等事宜,直至深夜。
走出中军大帐,夜风凛冽,星光黯淡。远处营地的篝火在黑暗中明灭不定,如同战局般晦暗不明。陈远知道,自己这随军出征的第一步,已经迈出。他不仅带来了医术和卜筮,更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这场战争的走向。而真正的考验,即将随着那支深入山林的奇兵出发,以及主力伴攻的开始,而正式拉开血腥的帷幕。他摸了摸怀中那枚似乎也感受到战争气息而微微发凉的陶片,走向自己的营帐。前方,是未知的战场,与更加叵测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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