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时于民的余韵尚在,医署的运转渐入正轨,阿蘅、厉、辛三人也如新栽的树苗,在陈远谨慎的浇灌下悄然生长。
亳城的生活似乎正朝着一种充实而有序的方向滑去,权力的暗流与韦的敌意虽未消弭,却也被陈远日渐稳固的地位与民望暂时阻隔在外。
然而,在这看似平稳的水面之下,一股源自生命最深处的、冰冷而无可抗拒的暗流,正悄然涌动。
最初的征兆,细微得几乎让人以为是连日劳神的错觉。
那是一个静谧的午后,陈远正在静室中整理一批新近从周边村落搜集来的、关于地方性疫病的零星记录。
阳光透过窗纸,在布满刻痕的木案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当他伸手去取另一卷兽皮时,指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短暂、却异常清晰的麻痹感,仿佛有细微的电流自骨髓深处窜过,旋即消失无踪。
他怔了一下,放下兽皮,活动了一下手指,一切如常。或许是姿势不当?他并未深想。
然而,接下来的数日,类似的细微异常开始零星出现。
有时是久坐后起身时,眼前会毫无征兆地闪过几片模糊的金色光斑,如同夏夜流萤,转瞬即逝;
有时是在凝神刻字或辨识草药时,思绪会突然出现极其短暂的断片,仿佛意识的琴弦被无形的手指轻轻拨断了一瞬,待回过神来,竟需费力回想方才所思何事;
夜间入眠,也比以往更加深沉,且梦境变得支离破碎、光怪陆离,时常夹杂着一些遥远到几乎遗忘的记忆碎片——伏羲部落的篝火、夏墟的断壁、阳城工坊的炉火、青叶含泪的眼……
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涌现,醒来后却又迅速褪色,只留下一种淡淡的、混杂着时空错乱的疲惫感。
起初,陈远将其归咎于近期事务繁杂,心神耗损。
他刻意调整了作息,增加了静坐调息的时间,甚至让阿蘅配了些安神补益的汤药。
然而,这些症状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如同湖面下逐渐上浮的冰山,显露出更多不容忽视的棱角。
一日清晨,他在院中练习一套源自后世的、用于活络筋骨的导引术。动作行云流水,气息绵长。
然而,就在一个寻常的转身动作做到一半时,他整个身体的协调性仿佛瞬间失灵!左脚绊到了右腿,平衡感骤然消失,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一旁踉跄了几步,若非及时扶住枣树,几乎摔倒。
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并非肌肉无力,也不是地面不平,而是对身体的控制指令,在传递过程中出现了极其短暂的迟滞和紊乱。
这不是疲劳!陈远的心猛地一沉,一个被他刻意深埋、却从未真正忘却的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响——
沉睡的预感!
上一次有类似感觉,还是在夏地阳城,在那次长达五年的沉睡之前!
算算时间,自上次在夏墟苏醒,以“石针”身份活动于商地,不知不觉,竟已过去了近五年!距离那冥冥中的六十年周期,似乎……近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自尾椎骨悄然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扶着粗糙的树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缓缓站直身体,目光下意识地扫视四周。
院落静谧,仆役在远处忙碌,无人注意到他方才的失态。
他不动声色地完成剩下的导引动作,步履平稳地走回静室,关上门。隔绝了外界,他才允许自己露出一丝凝重。
预感来了。这一次,会比上一次更强烈吗?沉睡的时间,会更长吗?苏醒后的虚弱期,又会如何?
无数问题涌上心头,却没有答案。唯一确定的是,他必须开始准备了。
上一次在阳城,有副手、仲、石腿可以暗中安排,有相对熟悉的夏地环境可供利用。
而这一次,他在商都亳城,身份是备受瞩目的“下贞石针”,兼领医官,身处权力与目光交织的中心。
在这里“病逝”或“失踪”,其难度和引发的关注,远非昔日可比。
更麻烦的是,他对这次沉睡本身也毫无把握。
上一次沉睡五年,醒来后虚弱不堪。这一次呢?
身体这些征兆的强度和出现的频率,似乎都比上一次更早、也更明显。
是否意味着沉睡的“拉力”更强,沉睡的时间可能更长?十年?十五年?抑或……更久?
他必须尽快弄清两件事:第一,准确判断预感加剧的速度,估算大致的沉睡时间点;
第二,寻找一个绝对安全、隐蔽,且能支撑他可能长达十余年甚至更久沉睡的地点,并开始秘密布置。
此后数日,陈远一边如常处理医署事务、参与贞人舍功课、应付各方交际,一边将绝大部分精力都用于内视己身,密切监测任何细微的变化。
他发现,那种失控的麻痹感、思维断片、梦境侵扰出现的频率在缓慢但持续地增加。
尤其是午后和子夜这两个时辰前后,不适感最为明显。
体内那沉寂的混沌元灵,也并非全无反应。
当这些征兆出现时,元灵所在之处(他感知中的丹田深处)会传来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共振”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内部被缓缓唤醒、绷紧,与外部某种无形的周期性力量产生呼应。
这无疑证实了他的判断。沉睡的周期,确实在逼近。
寻找沉睡地点的任务更为棘手。亳城内外,人多眼杂,任何不同寻常的土木动工或人员失踪,都可能引起注意。
他需要一个合情合理、不引人怀疑的理由,来获取并改造一处合适的场所。
机会出现在一次关于新邑工程进度的非正式汇报会上。
陈远作为曾参与前期规划并提供过建议的“顾问”列席。
主持工程的大匠提及,在开采用于宫殿基座的大型石料时,于北面山中发现了一处天然的小型岩洞,洞内干燥,岩壁坚实,但位置偏僻,运输石料不便,且洞内空间不算特别规整,作为石料来源价值不大,正在考虑是否放弃该采点。
陈远心中一动。天然岩洞?干燥?位置偏僻?
他状似随意地询问了那岩洞的具体位置、大小、内部结构。
大匠虽有些奇怪他对一个废弃采点如此感兴趣,还是详细描述了:位于新邑以北约三十里的一处山坳,入口隐蔽,被藤蔓和乱石半掩,内部曲折向下,深约十余丈,最深处有一间天然石室,颇为干燥,但空气流通似乎一般。
因其位置和开采价值,匠人们只是粗略探查,并未深入利用。
“哦?”陈远露出思索之色,“石针近日研读一些古籍,提及某些特殊石材,需在特定地脉环境下,经历漫长岁月,方具安定心神、辅助修行之效。
听大匠描述,此洞幽深僻静,或许……并非全无价值。不知可否允石针闲暇时前往一观?若确有些特异之处,或可于新邑宗庙、祭坛之营造,另作别用。”
他将兴趣引向了“特殊石材”和“修行、祭祀”用途,这符合他贞人兼医官的身份,也足够玄虚,不易被深究。
大匠本就对陈远颇为敬重,且觉得一个废弃采点无足轻重,当下便爽快答应,甚至表示可以派两名熟悉路径的工匠引导。
数日后,陈远借口外出采药兼勘验地脉(他兼领医官和历法观测,此理由说得过去),带着厉作为护卫,由一名老工匠引路,来到了那处山坳。
此地果然偏僻。
山势起伏,林木渐密,远离主要道路和人烟。
岩洞入口正如大匠所言,隐藏在一片茂密的藤蔓之后,若非有人指引,极易错过。
拨开藤蔓,一股凉气夹杂着淡淡的土石气息扑面而来。洞口狭窄,仅容一人躬身通过。
陈远让厉守在洞口,自己与老工匠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地深入。
洞穴内部曲折向下,时有岔路,但主道明显。
岩壁湿润,但越往下,反而越显干燥。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豁然开朗,果然是一处天然形成的、约有两间房大小的石室。
石室顶部有细微的裂隙,隐约透下天光,但极其微弱。
空气凝滞,带着一股陈年的、石头特有的冰凉味道。地面相对平整,角落里有少许积水,但大部分区域干燥。
陈远举着火把,仔细探查石室的每一寸岩壁、地面,感受着这里的“气”。
这里足够隐蔽,深度也够,天然石室省去了挖掘的动静。
空气流通是个问题,但或许……可以巧妙利用那些岩缝?
而且,这里距离新邑工地不远不近,既不会因工程频繁被人靠近,又因工程的存在而有人员往来作为掩护,将来若需运送些“特殊石料”或“祭祀用品”进出,也不会太过突兀。
更重要的是,当他站在这石室中央,静心感受时,体内那蠢蠢欲动的混沌元灵,竟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舒适感?
仿佛这里的某种环境,与那即将到来的沉睡状态,有着某种隐秘的契合。
就是这里了。陈远心中有了决定。
返回亳城后,他开始以“研究地脉、探寻可能用于静修或特殊祭祀的场所”为名,偶尔前往那处岩洞,每次只带最可靠的厉。
他暗中测量石室尺寸,规划如何在不破坏整体结构的前提下,秘密设置通风孔道(利用天然裂隙加以引导和掩饰)、储藏空间、以及最关键的——一个可以从内部封闭的隐秘沉睡舱室。
他需要合适的材料(必须坚固、耐久、且能一定程度上隔绝气息和湿气),需要精巧的机关设计,需要储备足够的维持生命的物资(浓缩食物、清水、药物),更需要一个天衣无缝的“消失”计划。
所有这些,都必须在他预感彻底爆发、身体不受控制地陷入沉睡之前,秘密完成。时间,突然变得无比紧迫。
与此同时,他表面上的生活依旧波澜不惊。
只是,亘某日关切地问他是否身体不适,因其“近日气色似有疲态”;
阿蘅也小心提醒他配制的安神药似乎效果不彰;连辛都察觉到,主人有时会对着刻写了一半的骨板,出神良久。
陈远皆以“思虑过多,偶感风寒”等借口搪塞过去。但他知道,熟悉的人已经开始察觉他的异常。他必须加快步伐。
这一夜,预感带来的晕眩和思维断片格外强烈。
陈远从混乱的梦境中挣扎醒来,冷汗浸湿了内衫。
他坐起身,在黑暗中望向虚空,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胸口,那里,陶片紧贴肌肤,传来一阵阵异常活跃的、带着催促意味的温热。
第二次沉睡的预感,已然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顶。
留给他在亳城、在商族、在这个时代的时间,开始进入倒计时。
而他,必须在有限的时日里,完成一场无声的、关乎生死与归来的精密布局。前路未卜,唯有步步为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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