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室订单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陶羊作坊的每道缝隙。
原本只有父子二人的小作坊,如今多了两个帮工——都是陶羊从流民中挑来的老实汉子,负责筛土、踩泥、搬运等粗活。慢轮从两个增加到四个,窑火几乎日夜不熄。空气中永远弥漫着陶土和柴烟的气味。
陈远作为“师傅”,负责最关键的技术环节:指导陶土配比、示范拉坯技巧、雕刻纹饰样板、掌控窑火温度。他刻意将某些技巧简化拆分,分步骤教给陶羊和陶豆,让整个作坊的工艺水平稳步提升,而非他一人独秀。
订单压力虽大,但作坊里洋溢着久违的生机。陶羊走路带风,嗓门都比往常亮了几分;陶豆学得更起劲,拉坯的手越来越稳;新来的帮工珍惜这份管饭的活计,干活卖力。
陈远却保持着清醒的疏离。
他领了陶羊给的三倍工钱,但依旧住在那个简陋的棚屋,吃着与帮工一样的饭食。白天在作坊专注干活,傍晚收工后,他会洗净手脸,换身干净衣服,在亳城的大街小巷慢慢行走。
表面是“熟悉风土人情”,实则在系统观察这座阔别八年的城池,更新脑中的信息地图。
这天下午,一批陶豆刚入窑,需闷火慢烧至少两日。陶羊给了陈远半天闲暇:“阿远,这些日子累坏了,出去转转吧。听说西市来了批东夷的海贝,挺稀罕,去看看?”
陈远正有此意。他洗去手上陶泥,换了衣服,揣上些贝币,出了作坊。
他没有直奔西市,而是绕了个弯,先往城西的贞人舍方向走去。
八年前,他是这里的“下贞石针”,每日出入,参与卜筮、观测、记录。如今,他只是一个穿着普通麻衣、面容陌生的工匠,混在往来的人流中,毫不起眼。
贞人舍的外墙似乎重新粉刷过,黄土墙面涂了层薄薄的白垩,看起来整洁庄严。门口守卫的士卒增加到四人,甲胄鲜明,神色肃穆。进出的人不多,个个步履匆匆,目不斜视。
陈远在斜对面一个卖卜卦用龟甲的小摊前停下,假装挑选,余光观察。
约莫一刻钟后,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出。
是辛。
他抱着一捆用麻绳系好的骨册,低着头,沿墙根快步行走。比起上次仓廪前的偶遇,他看起来更加消瘦,肩膀微驼,深衣显得空荡。左脸颊那道浅疤在阳光下更明显了些。
陈远注意到,辛走的是贞人舍侧面的小门,而非正门。且他行走时,刻意避开与其他贞人同行,遇到相识者也只是点头,并不交谈。
一个低级贞人,做着整理旧档的琐碎工作,边缘而沉默。
陈远心中微叹,拿起一片龟甲,付了钱,转身离开。他帮不了辛,至少现在不能。任何异常的接近都可能给这个本就处境艰难的年轻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离开贞人舍区域,陈远穿过两条街巷,来到慈济医署所在的街口。
他没有靠近,而是站在街角一棵老槐树的阴影里,静静看着。
医署门庭若市。等候看诊的人排到了街边,有拄拐的老人,有怀抱婴儿的妇人,有面色蜡黄的劳力。两个年轻的学徒在门口维持秩序,分发号牌。
阿蘅的身影不时出现在门口。她正在给一个腿上溃烂的伤者清洗创口,半蹲着,神情专注,动作熟练轻柔。阳光照在她挽起的发髻和专注的侧脸上,额角有细密的汗珠。
陈远注意到,医署隔壁原本空置的一间土屋,如今挂上了“药局”的木牌,里面有人影晃动,似乎在分拣药材。看来阿蘅将医署和药房分开了,规模确实扩大了。
一个学徒端着药钵从里面出来,对阿蘅说了句什么。阿蘅点头,站起身,揉了揉后腰,抬眼看向街面。
陈远下意识侧身,让树干挡住自己。
阿蘅的目光扫过街角,并未停留。她接过药钵,递给伤者家属,仔细交代服药事项。她的声音温和清晰,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陈远看了片刻,转身离开。
他继续向西,出了城门,走上通往西郊的土路。
路旁田地里的粟苗长势尚可,但沟渠淤塞,浇水不便。几个农人正在烈日下费力地戽水,看到陈远这个陌生人,投来警惕的目光。陈远点头致意,并不停留。
他的目的地,是那片山坡上的墓地。
八年过去,这片山坡上的坟茔更多了。有些有简陋的石碑,有些只是土堆插着木牌。野草蔓生,纸钱灰烬混在泥土里,几只乌鸦在枯树上聒噪。
陈远找到了自己的“衣冠冢”。
墓碑上的字迹更加模糊,但依稀可辨。坟头青草萋萋,几丛野菊开着小花。坟前有新鲜的祭品:一捧野果,几个面饼,还有烧过纸钱的痕迹。祭品摆放得很整齐,显然是有人精心放置。
是阿蘅?还是厉?或者两人都来过?
陈远在坟前站了一会儿,伸手拔掉几株长势过旺的蒿草。他触碰到墓碑上“石针”二字,冰凉的石头质感传来。这里埋着一个不存在的人的遗物,而那个人此刻正站在坟前,为一个被时光埋葬的身份默哀。
荒诞,又真实。
他清理完杂草,没有跪拜,只是静静立了片刻,然后转身下山。
下山的路上,他绕了一段,经过厉的那片田地和茅屋。
田里的庄稼打理得很好,垄沟笔直,杂草除得干净,几样耐旱的作物长势明显优于周边田地。茅屋依旧锁着,门前打扫得整洁,屋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野菜和辣椒。
陈远没有靠近,远远观察。他看到屋后那片草药地,几种草药长势良好,其中一株商陆已经结出紫黑色的浆果——这是陈远当年教他辨认的,有逐水消肿之效,但用量需极为谨慎。
厉不在家。或许又进山了。
陈远在田埂上坐了一会儿,看着这片被精心照料的土地。厉以一种沉默而固执的方式,延续着某些习惯,守护着某些记忆。这让他心中稍安。
日头西斜,陈远起身,返回城内。
他去了西市。这里比东市更嘈杂自由,各种口音的商贩叫卖着天南地北的货物。陶羊说的那批东夷海贝确实稀罕,颗颗有拇指大,色泽莹白,被小心地摆放在丝绒垫上,价格昂贵,围观者多,买者少。
陈远在一个卖骨簪木梳的摊子前停下,挑了一支打磨光滑的枣木簪。付钱时,他随口问摊主:“老哥,最近市面上可有什么新鲜消息?”
摊主是个健谈的老头,一边包簪子一边说:“新鲜事?多了!北边戎狄又抢了几个庄子,朝廷正调兵呢。听说天乙王子要亲自领兵去征讨。”
“王子亲自去?”陈远接过簪子。
“可不是嘛!这位王子啊,跟以前那些贵人不一样,喜欢亲力亲为。”老头压低声音,“我还听说,他在招揽各种能人异士,不问出身,只要有真本事。前几天还有个会驯马的狄人,被王子收为骑奴头目了呢!”
陈远心中微动。天乙不拘一格用人才,这与他所知的历史印象吻合。
“还有别的么?比如……城里有什么变化?”
“城里啊,”老头想了想,“王城那边在扩建工坊,需要大量匠人。南区的几个大作坊都在招人,工钱给得不错。对了,听说王室还要订一批新的礼器,这次好像是要铸铜鼎,规模很大。”
铜鼎。陈远记下了这个信息。在商代,鼎不仅是炊器,更是象征权力和祭祀的重器。大规模铸鼎,往往预示着重要的政治或军事行动。
谢过摊主,陈远继续在市集里逛。
他留意到,来自遥远地区的货物比例比八年前明显增加:有长江流域的竹器,巴蜀之地的朱砂,草原的皮毛,甚至还有疑似来自更南方沿海的奇异海螺。商业网络的拓展,意味着商族的影响力或贸易能力在增强。
他也注意到一些不那么乐观的细节:流民乞丐数量不少,蜷缩在街角巷尾;粮价虽有回落但仍居高位;一些店铺门可罗雀,店主面带愁容。
在一个卖陶器的摊位前,陈远停下脚步。摊主是个愁眉苦脸的中年人,摊上的陶器工艺粗糙,形制老旧,几乎无人问津。
“老哥,你这陶……”陈远拿起一个陶罐看了看。
“唉,别提了。”摊主叹气,“自家小窑烧的,比不得那些大作坊,更比不了最近风头正劲的陶羊家。人家接了王室的单子,工艺好,样子新,咱们这种老样式,没人要喽。”
陈远放下陶罐,没说什么。手工业的竞争和分化,在这个时代已经开始显现。
离开西市时,天色已近黄昏。
陈远没有直接回作坊,而是绕道去了城北的仓廪区。他想再看看辛,也想观察一下仓廪的运转情况。
仓廪前依旧忙碌,运粮的车马进进出出。陈远站在远处观察,看到几个管事模样的人正在呵斥劳役,语气粗暴。劳役们衣衫褴褛,动作麻木,将一袋袋粮食扛进仓里。
他没有看到辛。
正准备离开时,仓廪侧门开了,一个瘦削的身影抱着几卷简牍走出来,正是辛。他低着头,快步走向旁边一排低矮的土屋——那应该是仓廪吏员的住处或办公场所。
一个胖乎乎的仓吏从后面追上来,拦住辛,大声说着什么,手指几乎戳到辛脸上。辛停下脚步,低头听着,手中的简牍抱得更紧。那仓吏说了好一阵,才挥挥手,不耐烦地让辛离开。
辛继续往前走,脚步有些踉跄。走到土屋拐角时,他停下,靠在土墙上,仰头望着天空,久久不动。夕阳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
陈远远远看着,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辛的处境,比他预想的更艰难。这个沉默而固执的年轻人,在亘去世后,在贞人舍的边缘,在仓廪的琐碎与倾轧中,坚持着某种原则,也因此承受着更多的压力。
他能做什么?以“远”这个陶匠的身份,根本无法介入辛的世界。甚至一次贸然的接触,都可能被有心人注意,给辛带来新的麻烦。
陈远最终转身,默默离开。
回到南区作坊时,天已擦黑。
窑火在夜色中泛着暗红的光,陶羊和陶豆还在窑前忙碌,两个帮工在整理明天要用的陶土。看到陈远回来,陶羊直起身,抹了把汗:“阿远回来啦!西市热闹不?”
“热闹。”陈远点头,“东夷的海贝确实稀罕。”
“哈哈,等这批订单完了,咱们也去买几颗镶在陶器上,保准更漂亮!”陶羊兴致很高,“对了,刚才王城工坊又派人来了,看了咱们烧出来的几件样品,赞不绝口!说咱们的陶,胎质匀,火候足,纹饰还有新意!”
“那就好。”陈远微笑。
“都是你的功劳!”陶羊拍拍他肩膀,“走,吃饭去!今天买了条鱼,炖了汤,给你补补!”
晚饭在作坊的小院里吃。一大陶盆鱼汤,里面煮着野菜和豆子,还有新蒸的黍米饭。陶羊给陈远盛了满满一碗鱼肉,自己只喝汤。两个帮工和陶豆也吃得很香。
星光渐亮,晚风带来一丝凉意。
饭后,陈远回到自己的棚屋。他点上油灯,拿出那支新买的枣木簪,在灯下细细端详。木质细腻,打磨光滑,簪头刻着简单的云纹。
他将簪子放在枕边,躺了下来。
棚屋顶有缝隙,能看到几颗星星。远处传来隐约的更梆声,作坊里陶羊父子低低的说话声,以及窑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这一天,他重游了多处故地,见到了三个故人,却无一相认。
贞人舍的辛,在边缘挣扎;医署的阿蘅,在忙碌中坚守;西郊的厉,在孤独中守望。而他,在陶土与窑火之间,编织着新的身份,观察着时代的脉动。
故地依旧,人事已非。
但有些东西似乎没变:辛的倔强,阿蘅的仁心,厉的忠诚,还有这座城池在苦难与希望中持续跳动的生命力。
陈远闭上眼睛,让一天的见闻在脑海中沉淀。
天乙王子在招贤纳士,筹备征伐,铸造礼鼎。商族内部在酝酿新的力量,旧秩序松动的裂缝正在扩大。而他,这个来自更遥远未来的灵魂,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一种恰当的方式,在即将到来的巨变中,既是观察者,也能成为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影响力。
不是以石针的身份。
而是以“远”,一个会烧陶的工匠,一个来自北地的流民,一个沉默而细心的旁观者。
窑火在夜色中明灭,如同这座城池的命运,也如同他漫长生命中又一个短暂的节点。
明天,陶窑将开,新一批陶器将见天日。
而时代的窑炉,也在持续燃烧着,塑造着未知的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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