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乙摄政后的第三年,正式受命称王,后世称之为商汤。
此后数十年,商族进入了一个快速扩张和巩固的时期。汤王革故鼎新,任用贤能,整军经武,先平内乱,后伐诸侯,声威日隆。陈远以“远”的身份,在陶羊作坊又安稳度过了十几年。
这十几年里,他见证了亳城在王权更迭后的蜕变。
城墙再次被加固加高,王宫区域扩建,新的宗庙和社稷坛拔地而起。街道被重新规划,铺设了碎石和陶片,排水沟渠系统得到改善。手工业区规模扩大,除了传统的制陶、铸铜、骨器,还出现了编织、漆器、皮革加工等更细分的作坊。市集上来自四方八面的货物更加丰富,商旅往来不绝。
天乙——汤王并未忘记招揽人才的承诺。王城旁的“招贤馆”常年开放,确有真才实学者,无论出身,皆得任用。厉作为王城卫戍副统领,地位稳固,虽依旧沉默寡言,但独眼中少了些过去的郁色,多了几分沉静的责任感。他偶尔会出现在南区巡视,遇到陶羊作坊时,会驻足片刻,看着里面忙碌的工匠,独眼深处有难以言喻的微光掠过,却从未进来。
阿蘅的慈济医署已成为亳城平民就医的首选。她在王室支持下,编写了一部简易的《常见病症方略》,刻成简册分发各里坊,并培养了数批学徒。年过四旬的她,鬓角已生白发,但眼神依旧清澈坚定,每日忙碌于诊病和教学。她终身未嫁,将全部心血倾注于医道。
辛在贞人舍的处境有所改善。随着一批旧人的离去和天乙对贞人职能的重新定位(更侧重于历法、祭祀仪轨和档案记录,而非干政),辛严谨细致的作风得到了认可。他被提拔为“典藏史”,负责整理和保管历代骨册、简牍。这个职位依旧清冷,远离权力中心,但适合他。他脸上的疤痕淡了些,人也稍微丰润了一点,依旧沉默,但眼中偶尔会流露出翻阅古籍时专注的光。
陈远——陶匠远,则始终保持着谨慎的距离。
他拒绝了陶羊多次提出的“合伙”建议,始终以“师傅”身份受雇,领取工钱,住在简陋的棚屋。他将更多制陶技巧,尤其是窑温控制、釉料配比(利用天然矿物)的改良方法,系统化地教给陶羊和陶豆,使陶羊作坊的出品质量在亳城首屈一指,甚至开始有贵族定制带有家族徽记的礼器。
他刻意控制着“创新”的尺度。所有的改进都建立在当代技术框架内,只是更精细、更系统。他从未提出超越时代的构想,也避免与官场人物过多接触。王城工坊曾再次派人来邀,他依旧以“技艺粗浅、性情疏懒”为由婉拒。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股熟悉的、源自身体深处的悸动,又开始隐隐浮现。
距离上一次沉睡,已经过去了近六十年。
这一次的预感比上次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不仅仅是嗜睡和精力不济,他开始出现周期性的低热、关节隐痛,甚至偶尔会有短暂的记忆闪回——不是这一世的记忆,而是更久远时代的碎片:伏羲画卦的篝火、黄河泛滥的浊浪、夏宫九鼎的纹路……
他知道,时间快到了。
这一次,他需要安排得更周密。如今的亳城,控制力远超几十年前,他“病逝”和转移的难度更大。而且,陶羊作坊小有名气,他若突然消失,难免引起关注。
他开始了长达一年的暗中准备。
首先,他需要一个新的、更遥远的沉睡地点。亳城周边山区经过几十年开发,已不如过去荒僻。他利用“进山寻找特殊陶土和釉料”的名义,多次独自外出,在更北方的太行山余脉深处,找到了一处绝佳的天然岩洞。洞位于悬崖半腰,入口隐蔽,内有暗河流经,空气湿润但通风良好,且周边有猛兽出没的痕迹,常人绝难接近。
他分批次,将必要的物资——特制陶罐封存的清水、浓缩食物、驱虫草药、备用衣物——秘密运抵洞中,妥善藏匿。
其次,他需要为自己“陶匠远”的消失,制造一个合情合理、且无法追查的“意外”。
机会出现在汤王晚年的一次大规模治水工程中。亳城东北的泗水因连年暴雨有泛滥之虞,王室征调民夫修筑堤坝。陈远向陶羊建议,作坊可以承接一批用于加固堤坝的特制“水板”(大而厚的陶板,可嵌入堤岸)。这既能支援治水,也能扩大作坊名声。陶羊欣然同意。
陈远主动承担了去泗水上游山区寻找合适黏土的任务。那里山势险峻,常有落石。出发前,他对陶羊和陶豆详细交代了接下来半年作坊的生产计划,甚至留下了几份新的纹饰设计草图,说是“闲暇时琢磨的,或许将来用得上”。他表现得如同一次普通的出差,只是准备格外充分。
一个月后,噩耗传来。
跟随陈远一同进山的两个帮工(是陶羊派的,实则是陈远计划中的“见证者”)狼狈逃回,哭诉他们在山中遭遇暴雨引发的山崩,阿远师傅为了推开被落石吓呆的帮工,自己被滚落的山石砸中,坠入深涧,尸骨无存。他们只带回了陈远随身的一个包袱,里面是几块采集的黏土样本和一些个人物品。
陶羊如遭雷击,带着人沿涧搜寻数日,只找到几片破碎的衣物挂在树枝上,沾染着泥泞和暗褐色的痕迹。深涧水流湍急,涧底怪石嶙峋,搜寻无果。最终,只能认定阿远已然罹难。
作坊里设了简单的灵位。陶羊父子悲痛不已,南区不少受过陈远指点或羡慕其手艺的工匠也前来祭奠。阿远师傅为人低调,手艺精湛,乐于助人,他的“死”令许多人惋惜。
没有人注意到,那两个“幸存”的帮工,在得到陶羊给予的一笔丰厚抚恤后,悄然离开了亳城,不知所踪。他们本就是流民,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没有人知道,在“山崩”发生前夜,陈远已独自离开营地,悄然北上,进入了太行山深处的预定岩洞。
他在洞中静静等待了数日,待身体沉睡的预感达到顶峰,才服下自己配制的、能暂时压制异常反应、模拟重病死亡的草药。然后,他躺在了准备好的石台上,握紧了那颗从亳城岩洞带来的黑色石子(他终究还是带上了它),意识逐渐沉入无边的黑暗。
这一次沉睡,比上次更久。
洞外,岁月如太行山间的云霭,聚散无常。
商汤王去世,其子外丙、仲壬相继即位,但时间都不长。随后太甲即位,初时昏乱,被伊尹放逐于桐宫,三年后悔过,复归政位,商道复兴。此后沃丁、太庚、小甲、雍己、太戊……王位更迭,国势时有起伏。
亳城,这座商族的发祥地和早期王都,在经历百余年辉煌后,渐渐显露出疲态。
人口过度膨胀导致城内拥挤,卫生条件恶化,瘟疫时有发生。周边土地因长期耕作而肥力下降,粮食产量增长乏力。王室贵族奢靡成风,争权夺利,内耗不断。更致命的是,黄河水系多次改道、泛滥,对位于河滨平原的亳城构成越来越大的威胁。宫殿、宗庙、城墙屡修屡坏,耗费巨大。
到了盘庚即位时,商族已历十九王,国力中衰,诸侯离叛,天灾频仍,旧都亳城的弊病已积重难返。
陈远自泗水“遇难”后,第一次苏醒,是在约二十年后。
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干燥温暖的南方洞穴(并非太行山那个),身边有简易的陶器和水囊,还有一套这个时代的粗麻衣物。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在沉睡中可能被山洪或地质变动冲移,或是……发生了其他无法理解的变化。身体依旧年轻,但记忆有些混乱。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理清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他走出山洞,发现外面是广袤的平原,远处有城邑。打听后得知,这里是“嚣”(今河南郑州附近),商王仲丁已将都城从亳迁至此。此时距他沉睡,已过去近两代人的时间。
他沉默地消化着这个事实。每一次沉睡,都可能意味着与熟悉世界的永别。他没有试图返回亳城,而是在嚣都外围,以流民身份,靠帮人修缮陶器、做些零工为生,默默观察这个新时代。
此后百余年,他随着商都的迁徙而漂泊。
仲丁迁嚣,河亶甲迁相,祖乙迁邢,南庚迁奄……商都如同在黄河中下游平原上跳跃,每一次迁徙都伴随着政治动荡、自然灾害或外患压力。陈远在这过程中,经历了数次短暂的、不规律的沉睡(有时十几年,有时几年),醒来后总是需要重新适应新的都城、新的统治者、新的社会风貌。
他做过河工,参与过城墙修筑;在官营作坊打过短工,接触过更先进的青铜铸造技术;也曾混迹市井,目睹贵族倾轧与平民疾苦。他始终是边缘的旁观者,学习新的方言,了解新的习俗,不断更新着自己对这个时代和这个族群的认知。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沉睡的周期似乎在拉长,但苏醒后的“重置”依旧稳定。那颗黑色石子始终随身,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偶尔在沉睡中,他会模糊感觉到掌心传来极其微弱的温热。
时间来到盘庚即位初年。
陈远上一次苏醒,是在奄都(今山东曲阜)郊外的一个陶器作坊里。他伪装成从邢地流亡来的陶工,因手艺尚可被收留。此时,他刚稳定下来不过三五年。
奄都的情况比之前的都城更糟。王室贵族势力盘根错节,奢侈腐败,无视民生。周边土地贫瘠,水源不足,加上连年干旱,民不聊生。反对盘庚的贵族势力强大,政局暗流汹涌。盘庚是一位有抱负的君主,决心扭转颓势,但面临的阻力空前巨大。
陈远在作坊里,听到了工匠们私下议论最多的,就是关于“迁都”的传闻。
“听说了吗?王上又想迁都了!”
“又迁?从亳到嚣,到相,到邢,再到咱们这儿……这才安稳几年?”
“安稳?哪里安稳了!赋税这么重,贵族老爷们还变着法儿加派!再待下去,饭都吃不上了!”
“可迁都……说得容易。那些大贵族在奄都有多少田产宅邸,肯搬?”
“王上这次好像很坚决。我有个远亲在宫里当差,说王上连着几个月都在和反对的大臣们争执,都拍了几次案了。”
“迁去哪?总不能回亳吧?那边黄河闹得更凶。”
“听说是往西,回河那边,一个叫‘殷’的地方。说是先祖早年间活动过的旧地,北倚太行,南临大河,土地肥沃,又没那么容易遭水淹……”
陈远默默听着,手中拉坯的动作平稳依旧,心中却波澜起伏。
殷。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盘庚迁殷,是商朝历史中至关重要的转折点,从此商朝也称殷商,奠定了此后二百余年相对稳定的基业。自己竟亲身来到了这个历史节点之前。
他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不安与期待。底层民众受够了一成不变的困苦,对改变抱有渺茫的希望;既得利益者则极力维护现状;而君王盘庚,正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试图力挽狂澜。
一天,作坊主带回一个消息:王室工坊下达了指令,要求各作坊清点库存,准备一批特殊规格的陶器,具体要求后续通知,似是用于大型祭祀或工程。
“难道真要动了?”作坊主嘀咕。
陈远知道,这很可能是迁都准备的前兆。大规模迁徙,需要大量的物资储备和运输器具,陶器是必需品。
他心中萌生了一个念头。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利用工作之便,改进了几种陶器的形制:一种更大、胎体更厚、适合长途运输和储存谷物的陶瓮;一种带双耳、便于穿绳抬运的陶罐;还有一种扁平的陶板,可用于垫衬货物防止磨损。改进都很细微,只是在现有器形上做实用性优化,毫不显眼。
他将这些改进 casually 地建议给作坊主,说是“以前在邢地看到过类似的做法,或许用得上”。作坊主试做了几件,发现确实更实用,便采纳了,并因此接到了几笔来自官仓的订单。
陈远没有邀功,只是继续沉默地干活。
他偶尔会走出作坊,在奄都的街道上行走。这座城市弥漫着一种末世般的颓靡与焦躁。贵族车马依然华丽,但街道肮脏,乞丐增多,市面萧条。人们脸上少有笑容,更多的是麻木或愤懑。
他也去过王宫附近远远眺望。宫墙高大,但墙皮斑驳。守卫的士卒看起来无精打采。与当年亳城在天乙掌控下那种肃杀而充满生机的气氛截然不同。
历史的车轮已经行进到必须转弯的时刻。要么在旧轨上崩坏,要么冒险驶向未知的新途。
盘庚的选择,将决定一个王朝的未来。
而陈远,这个跨越了漫长时光的见证者,又一次站在了历史湍流的岸边。
他能做的,依旧有限。或许,那些稍微改良过的陶罐陶瓮,能在未来的迁徙路上,多装几口粮食,少碎几个器物,为这场关乎国运的大迁徙,减少一丝微不足道的损耗。
这便足够了。
夜深人静,他躺在作坊杂役的通铺上,听着同伴们的鼾声,目光穿过破旧的窗棂,望向西方。
殷地,那片陌生的土地,将会是怎样的景象?
新的沉睡周期尚未到来,他或许有机会,亲眼见证这场浩浩荡荡的迁徙,并在那片新的土地上,再次扎根,以另一个身份,继续他漫长的守望。
前提是,盘庚能够说服他的臣民,能够战胜重重阻力,真正启动这场艰难而伟大的迁都之旅。
东方既白,新的一天来临。
奄都还在沉睡,但改变的风,已经自王宫深处,悄然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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