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紫宸殿的琉璃瓦染上一层悲壮的金色。破天荒立于丹陛之上，手中紧攥着那卷墨迹未干的辞呈，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案头青铜鹤灯的火焰明明灭灭，将他年轻却布满沟壑的脸庞映照得如同刀削斧凿，那双曾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虎目，此刻正凝望着阶下那道清癯的身影。
先生当真要走？帝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御座上象征至高权力的十二章纹衮龙袍，在此刻竟显得有些沉重。
墨先生玄色长衫无风自动，手中玉麈轻摇，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老臣已为陛下谋画十年，如今四海归一，百废待兴，正是陛下乾纲独断之时。他微微躬身，白玉朝笏在金砖地面上叩出清脆声响，且老臣尘缘已了，只想归隐南山，完成《推背图》的未尽之言。
破天荒突然将辞呈掷在龙案上，金漆镇纸轰然落地。他大步走下丹陛，龙靴踏过铺着的波斯地毯，停在墨先生面前。御座的阴影恰好笼罩住两人，形成一方隔绝尘世的结界。
先生可知，当年长坂坡若非先生锦囊，朕早已沦为阶下囚？帝王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血腥气的记忆翻涌而上，鸿门宴上那杯毒酒，是谁替朕饮下？白帝城托孤之夜，是谁在帐外为朕守了通宵？他猛地抓住墨先生枯瘦的手腕，指节因激动而发红，如今九州初定，先生却要弃朕而去？
墨先生镜片后的瞳孔微微震颤，却依旧挣开帝王的手，退后半步重新躬身：陛下忘了飞鸟尽，良弓藏的古训么？玉麈尾端的银丝簌簌抖动，老臣若贪恋权位，岂不辜负先帝托孤之重？
殿外忽有惊雷滚过，檐角铁马发出一阵急促的铮鸣。破天荒望着这位形同再造父母的谋主，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当时还是庶子的他被构陷谋反，是墨先生背着他杀出重围，在寒潭中泡了三个时辰才保住他的性命。那时这位隐士的咳嗽声，比此刻殿外的雷声还要令人心悸。
朕封你为护国柱国太师，食邑万户，剑履上殿，赞拜不名！破天荒突然转身走向御座，龙袍在空中划出决绝的弧线，朕还可以赐你丹书铁券，免你三世死罪！只要先生留下，这大衍王朝的半壁江山，朕都可以与你分治！
墨先生却发出一声轻笑，玉麈指向殿角悬挂的《江山万里图》：陛下请看，这万里江山可分治么？他缓缓摘下眼镜，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老臣右眼已盲三年，左眼也快要看不清沙盘上的棋子了。
青铜鹤灯突然爆出灯花，照亮墨先生鬓边新增的几缕白发。破天荒这才惊觉，当年那个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智者，竟已老得如此迅速。他想起昨夜暗卫呈上的密报：墨先生书房的药罐，夜夜都熬着续命的虎狼之药。
罢了。破天荒颓然坐回御座，十二章纹在烛火下如同活过来的金龙，先生想何时离京？
三日后卯时。墨先生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反射着冷光，老臣已将政务交接折放在御案左侧，兵部尚书一职，老臣举荐镇北王秦岳接任；吏部尚书可由丞相王彦兼任，他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正好整顿吏治。
破天荒望着案头那叠足有半尺高的奏折，突然想起前日朝堂上的情景。秦岳将军的虎贲铁骑在殿外演练，甲胄铿锵震得琉璃瓦嗡嗡作响；而王彦丞相袖中露出的那份官员任免名单，朱砂批阅处密密麻麻，仿佛要将整个吏部都换成自己的门生。
先生这是要朕用军功制衡文治？帝王的指尖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发出规律的叩击声。这是他在沙盘推演时的习惯，每当面临生死抉择，这声音便会在帐中彻夜回响。
墨先生玉麈轻敲掌心：秦岳勇猛有余而谋略不足，王彦智计过人却魄力欠缺。二虎相争，陛下正好坐收渔利。他上前两步，压低声音，但老臣要提醒陛下，秦岳帐下有七位异姓王手握兵权，王彦的清流党已渗透到三十州的刺史任上。
惊雷再次炸响，雨珠终于砸在琉璃瓦上，汇成哗啦啦的水幕。破天荒突然起身走向殿门，推开沉重的朱漆大门。狂风裹挟着暴雨扑面而来，将他的龙袍吹得猎猎作响。九十九级白玉台阶下，禁军甲士纹丝不动，任凭暴雨浇透全身。
传朕旨意！帝王的声音穿透雨幕，在紫宸殿广场上回荡，设立枢密院，总领天下兵马，由朕亲掌！雨水顺着他的发髻滴落，在龙纹玉带处晕开深色痕迹，再设御史台，派十三道监察御史分巡天下，凡贪墨百两者，许御史先斩后奏！
墨先生站在门内阴影里，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讶异。他原以为帝王会先巩固皇权，没想到竟直接动了军权和监察权这两根帝国的支柱。
陛下这是...
先生说的对，江山不能只靠君臣相得。破天荒转身时，雨水已打湿他的睫毛，朕要建立万世不易的法度，让文臣不敢贪，武将不敢反！他从怀中掏出半块虎符，正是当年墨先生在乱军之中交给他的信物，这半块虎符，先生带走。若将来朕昏聩误国，先生可持此符调兵入京，清君侧，安天下！
墨先生突然跪倒在地，玉麈落地。雨水从殿门涌入，浸湿他的玄色长衫，却洗不掉那声哽咽：陛下...老臣...
破天荒将虎符塞进谋主手中，转身大步走向御座。龙袍下摆滴着水，在金砖地面上汇成蜿蜒的小溪。他拿起那卷辞呈，用朱笔在末尾批下八个大字：准奏，三日后御驾亲送。
雨幕中突然传来夜枭的啼叫，三短一长，正是禁军密探的信号。破天荒捏紧虎符的手微微一顿，想起昨夜凤玲珑派人送来的密信。那女子用西域进贡的香料写就的字迹，此刻正在脑海中燃烧：秦岳与七位异姓王约定，下月初三在玄武门观礼时发动兵变。
先生还有何遗言？帝王重新坐回御座，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龙椅扶手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墨先生拾起玉麈，重新躬身行礼：老臣在玲珑阁布下的棋子，可助陛下看清朝中暗流。他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只是那凤玲珑...陛下需多加提防。
破天荒望着殿外被暴雨扭曲的宫灯，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凤玲珑的情景。那女子穿着波斯舞衣，在鸿门宴上为他献舞，脚踝银铃响起的瞬间，七名刺客的咽喉同时飙出血花。她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比战场上最锋利的弯刀还要危险。
朕知道了。帝王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三日后，朕在灞桥为先生饯行。
墨先生再次叩首，玄色长衫在起身时划出决绝的弧线。当那道清癯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时，破天荒突然将额头抵在冰冷的龙案上。十二章纹衮龙袍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案头那叠奏折里，秦岳请求扩编禁军的奏折和王彦弹劾边将的本章正紧紧挨着，仿佛两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殿外暴雨渐歇，天边裂开一道金色的缝隙。破天荒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雨幕望向东南方。那里是丞相王彦的府邸，此刻想必正灯火通明，一群绯袍官员围着沙盘推演着什么。而西北方向的镇北王府，甲胄相撞的铿锵声，恐怕比这雷雨还要震耳。
来人。帝王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个动情的君主只是幻影。
黑衣暗卫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殿角阴影里，单膝跪地：奴才在。
传旨给凤玲珑，破天荒拿起朱笔，在密旨上盖上传国玉玺，让她的玲珑阁盯紧秦岳帐下的七位异姓王。另外...他顿了顿，望着墨先生离去的方向，给墨先生的马车里，多放两箱千年雪莲。
暗卫消失后，紫宸殿重归寂静。青铜鹤灯的火焰已趋于平稳，将帝王的影子投在《江山万里图》上，恰好覆盖住那处名为玄武门的小小城楼。破天荒轻轻抚摸着图上标注的暗渠，那里将是三日后，决定大衍王朝命运的修罗场。
他突然想起墨先生常说的那句话：帝王之道，在制衡二字。此刻窗外的雨停了，第一缕月光正从云缝中洒落，照亮御座扶手上那枚刚刻好的玉印——二字在月色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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