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议签署，款项划出，那家濒死的“红星农机配件厂”连同其下五亩土地，在法律意义上改姓了林。老周看着账面上瞬间缩水一截的数字，心疼得直嘬牙花子，看向那片荒草萋萋的厂区时，眼神里依旧充满了怀疑。
林一却没有任何迟疑。协议墨迹未干的第二天，他就带着张文远和几个老周找来的、泥瓦匠出身的临时工，再次踏入了这片属于他的领地。
细雨初歇，厂区更显泥泞破败。那栋二层小楼墙皮剥落，窗户大多没有玻璃，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仓库的铁皮屋顶锈蚀出了窟窿，雨水在地面上积起浑浊的水洼。空气中弥漫着铁锈、霉烂和荒草的气息。
“林……林总，”张文远适应了一下这个新称呼，看着眼前的景象，也不禁有些气短，“这……要从哪里开始收拾？”
林一没有说话，他踩着湿滑的泥地，走到厂区中央，环顾四周。他的目光掠过残破的厂房，越过斑驳的围墙，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看到了未来这里机器轰鸣、车流不息的景象。
“哪里都收拾。”林一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厂区内显得异常清晰，“但不是修修补补。”
他抬起手，指向那几间最大的砖瓦仓库：“这里，屋顶全部换掉，墙体加固，内部清理干净，地面做硬化。要能进出货车，要能堆放物料。”
手指移向那栋二层小楼：“这里，整体加固，内外重新粉刷，窗户全部换新的。一楼做接待和产品展示，二楼做办公室和会议室。”
最后，他指向那片长满荒草的空地和废弃的码头：“这里，杂草全部清理干净，地面平整。码头那边，先把淤塞清理一下，看看结构还能不能用。”
他的指令清晰、快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几个临时工听得一愣一愣，下意识地点头。
张文远赶紧拿出笔记本飞快记录，心里却暗暗咋舌。这哪里是收拾，这几乎是推倒重来！这得花多少钱？
“钱的事情不用担心。”林一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该花的钱，一分不能省。我们要的，是一个能用的，像样的地方，不是一个破落户的架子。”
他看向张文远：“张兄，改造的图纸和物料清单，你来负责统筹。要求就一个：快，但质量要保证。”
又看向那几个临时工的头儿：“老师傅，工期抓紧，工钱我按市场最高价给，做得好，另有奖金。”
简单的几句话，却瞬间调动起了所有人的积极性。临时工们摩拳擦掌，张文远也感受到了肩上的责任和一种参与创造的兴奋。
安排完厂区的事情，林一骑着那辆破自行车，独自在浦东更广阔的区域内转悠。他不再只看土地和厂房，而是开始留意人。
他去了几个自发形成的劳务市场，那里挤满了从安徽、江苏等地来的农民工，他们皮肤黝黑，眼神里带着对城市的怯懦和谋生的渴望。他也去了几家经营困难的国营小厂门口，看着那些端着搪瓷缸、蹲在墙根下面带愁容闲聊的中年工人们。
他在观察，在筛选。他需要人手，不仅仅是卖力气的工人，更需要有技术底子、肯吃苦、能被塑造成未来班底的技术工人。
几天后，改造工程勉强开了个头，清理出来的垃圾堆成了小山。林一站在二楼的破窗户前，看着下面忙碌的景象，心里计算的却是更长远的规划。
这块地，是他的根据地，但不能只作为一个仓库或者一个简单的加工厂。他需要项目，需要能立刻产生现金流、并能为未来铺路的项目。
就在这时，老周风风火火地找来了厂里，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和神秘的表情。
“林老弟！有门路了！”老周把林一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我打听到，市里百货站最近压了一批货，是之前从南边进来的电子计算器和石英手表，款式有点过时了，积压在库里，正准备削价处理！”
林一心中一动。电子计算器和石英表，在90年代初依旧是紧俏商品，尤其是在内地城市。“价格呢？”
“价格绝对有得赚！”老周眼睛发亮，“百货站想尽快回笼资金，给的价格很低！只要我们吃下来，转手放到江州或者周边县市的百货大楼、供销社，哪怕价格比市面低一点，利润也相当可观！”
这确实是一个快钱的门路。利用信息差和渠道差，做一次“倒爷”。这符合他现阶段积累现金的需求。
“能吃下多少？”林一问。
“量不小，估计得要这个数。”老周伸出三根手指。
三万块。这几乎是林一目前能动用的全部流动资金。
风险显而易见。款式过时，可能滞销；长途运输有损耗；需要打通销售渠道。
但机遇同样诱人。操作周期短，利润可观，而且能借此建立起初步的销售网络。
林一沉吟片刻，脑中飞快权衡。
“做。”他最终拍了板，“周哥，你去谈，价格尽量压。货款我来解决。销售渠道，你和我分头去跑，江州那边我熟。”
“得嘞！”老周兴奋地一拍大腿，“我这就去！”
老周走后，林一看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明灭不定。
倒卖电子表，听起来和他布局实业的雄心格格不入。但这却是资本原始积累阶段无法避免的路径。他需要这第一桶金变得足够厚实，才能支撑起那个破旧厂区的改造，才能去谋划更宏大的蓝图。
他拿出信纸，开始给江州的宋清写信。他没有提及股市的疯狂和眼下的巨额财富，只是简单说了自己在申城找到了新的门路，在做些小生意，一切都好，让她和家里放心。在信的末尾，他委婉地提出，如果她认识江州百货大楼或者供销社的人，可以帮忙牵个线，他有些物美价廉的电子产品可以供货。
他知道宋清心细，或许能帮上忙。更重要的是，他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她一点点了解并参与到他的世界里来。
信寄出去了。林一掐灭烟头，转身投入到与老周敲定细节、调配资金、联系运输的忙碌中。
破败的厂区里，清理和改造的噪音日夜不休。
而一场关于电子表和计算器的跨省贸易，也悄然拉开了序幕。
实业之路，从来不是请客吃饭。它始于最朴素的资本积累，始于最原始的买卖，始于这片泥泞土地上，第一声沉闷的敲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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