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罗记作坊的厢房里点起了灯。青罗与陈延年相对而坐,桌上摊着一张精心绘制的商路图。夏含章安静地坐在一旁烹茶,手法娴熟地控制着火候。
陈少爷请看,青罗的指尖在图纸上划过,从清泉镇到临泉县,若是能打通这条商路...
话音未落,前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哭嚎:
丧尽天良啊!罗记的毒鱼吃死人了!
一个粗布衣衫的妇人抱着个一个瘦小的男童冲进院子,一屁股坐于院中央,哭得声嘶力竭。
她身后,三个大汉抬着门板,板上躺着个面色青紫的汉子,嘴角不断溢出白沫,十多个手持汉子和妇人随后鱼贯而入,瞬间就挤满了院子的各个出口。
我当家的要被毒死了!你们这些黑心肝的!我这孤儿寡母还怎么活啊?妇人拍着大腿哭喊着,怀中的男童受惊大哭,瘦弱的身子不停发抖。
院内顿时一片大乱。
张嫂手中的茶盘摔得粉碎,女工们惊慌失措地聚在一起,几个帮工抄起棍棒和对方的人怒目相对
赵顺踉跄着冲进厢房,脸色惨白:两位小东家!前院来了十几人,把作坊给围住了!
夏含章的手微微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她强自镇定,取出手帕缓缓擦拭。
哥哥,她放下茶具,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不如让我去吧!
青罗凝视着她,目光深邃:可想清楚了?这些人来者不善。
正是来者不善,我才要去面对,不能所有的事都交给哥哥一人。夏含章起身整理衣襟,指尖在袖中微微颤抖,却步履坚定地跨出了房门。
去往前院经过刘婶身边时,她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色,又瞥了眼通往后巷的灶房方向。
前院已是一片大乱。
那妇人抱着男童坐在正中哭天抢地,门板上的抽搐不止,十几个妇人和汉子虎视眈眈。
诸位请稍安。夏含章的声音清越响起。
喧闹声稍歇,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看似文弱的少年身上。几个汉子交换着不屑的眼神,显然没把她放在眼里。
夏含章走到门板前,俯身细看中毒的那汉子。
那汉子双目紧闭,面色青紫,症状确实骇人。她伸手探向对方鼻息,指尖在腕间一按,心下顿时了然——这脉象平稳有力,哪里是中毒之人?
她起身看向院中央地上的妇人,却觉得妇人怀中的男童甚是眼熟。那孩子约莫八九岁,瘦得可怜,正偷偷抬眼瞄她——竟是之前在码头帮她拆穿赵大石的那个小乞儿!
小乞儿见到夏含章,眼睛一亮,随即意识到自己是妇人一伙的,赶紧低下头,却掩不住脸上的慌乱。
这位大嫂,夏含章心中已有计较,令夫君症状危急,应当立即救治。
妇人哭声一滞,随即哭得更加凄厉:救?都是你这卖毒鱼的奸商害的...
夏含章提高声音:顺哥儿,速去请保和堂的李大夫!她特意说得很大声,说给刘婶听。
一个黑脸汉子猛地站出来喝道:不必假惺惺请大夫!赔上五百两银子,我们自会医治!
若真是中毒,延误了救治,只怕华佗再世也难挽回。夏含章目光扫过众人,还是说...她刻意顿了顿,诸位根本不想救人?
这时,小乞儿忽然扯了扯妇人的衣角,小声道:娘,我饿...。
妇人脸色一僵,暗中掐了他一把。小乞儿吃痛,却不敢哭出声,只拿泪汪汪的眼睛望着夏含章。
少废话!一个汉子抡起棍子砸向旁边的晾架,今日不赔五百两银子,就把你们这破作坊拆了!
木架应声而倒,晒着的鱼鲞散落一地。女工们吓得惊叫连连。
夏含章强压心头怒火,面上依然平静:既然要赔钱,总要说清楚缘由。不知这位大哥是何时、在何处买的货?症状又是何时发作的?
几个闹事者顿时语塞。黑脸汉子梗着脖子道:谁记得这些!总之就是在你们这买的!
夏含章转身取出账册,罗记每批货都有编号,一查便知。若是查不到记录...
查什么查!妇人突然暴起,将小乞儿往前一推,你们害死了他爹,这孩子便给你们养!
小乞儿被推得踉跄,眼看就要摔倒。夏含章急忙扶住,感觉到孩子在微微发抖。
别怕。她低声道。
就在这时,刘婶带着保和堂的李大夫匆匆赶来,赵顺也请来了里正和两个衙役。
李大夫一看那病人,便皱起眉头。他上前把脉,又翻开眼睑细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胡闹!李大夫怒道,这分明是服了麻沸散装病!脉象平稳,面色虽青却是涂了染料!
里正听到李大夫的话后,不由厉声喝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敲诈勒索!
真相被揭穿,那妇人却哭得更凶:天啊!大夫都被他们买通了!没天理啊!
黑脸汉子见状,抡起棍子就要砸向柜台:弟兄们,跟他们拼了!
且慢!夏含章一声清喝,诸位今日若是真砸了这院中的物什,我便去衙门告你等敲诈勒索、入室抢劫之罪。
她转向里正,深深一揖:里正大人明鉴,这些人伪造病症、敲诈勒索,如今更要行凶伤人。还请大人主持公道。
这时,小乞儿突然挣脱妇人的手,跑到夏含章身边,指着那帮人喊道:他们都是骗子!给我一文钱让我跟来哭喊!那个装病的也是假的!
全场哗然。
闹事者见事情败露,竟还要撒泼。里正怒道:来人!把这些歹人统统扭送县衙!
那群人这才慌了神,那个“中毒“的汉子也从木板上利索地一跃而下,十几人推搡着仓皇逃出院子,四下散去,连那小乞儿也顾不上了。
待人群散去,夏含章先取出一钱银子递给李大夫:辛苦李大夫走这一趟。
并让刘婶送了李大夫回去。
转身朝里正和两个衙役深深一揖:今日之事,多谢官爷主持公道。
里正摆摆手正欲说些客套话,夏含章已然在里正的掌上塞了一锭银子,道:“今日院中杂乱,便不留几位官爷,便请官爷们自去喝盅茶水。”
里正和两个衙役互看一眼,俱是会心一笑,本也是不愿来的,碍于赵顺生拉硬拽,不成想这小东家出手大方,没白跑一趟。
里正把银子收入袖中,笑道:“小东家在镇上一直与人为善,这等刁民实是可恶,日后再有这些人来,差人来喊,我等定为你兄弟二人主持公道。”
夏含章又是一番感激,客气地将三人送出院外,目送他们走远了,才转身进了院子。
一直站在窗下观望的青罗和陈延年,也回到了桌前坐下。
陈延年不由叹道:令弟不仅胆气可嘉,这处事之道亦是老练。
这时,那小乞儿怯生生地拉着夏含章的衣角:东家...我、我能留在作坊干活吗?我吃得很少...
夏含章看着他瘦弱的身板,想起上回在码头,虽是只给了他两文钱,他也有勇气去拆穿赵大石,也算是帮过忙了。轻叹一声,取来一块还温热的鱼松饼递给他:先去灶房帮刘婶烧火,容我与哥哥商量一下再说。
夏含章走入厢房,将厢房门轻轻合上,靠在门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后背已然湿透。
青罗走过去,揽住了她瘦削的肩,轻轻拥入怀中,拍了拍她的背,在她耳畔轻声道:“你做得非常好!”
夏含章红了眼眶,陈延年还在,她与青罗一拥后退开,道:“让陈少爷见笑了!方才实在胆颤,一身湿汗,先失陪了。”
陈延年赞道:“罗章兄弟以十二岁之龄,破了这泼皮无赖的敲诈,胆气与智计俱是上佳,何需自贬。不妨事,请自便!”
夏含章离去后,青罗执壶为陈延年续茶,氤氲的热气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
陈延年凝视着窗外渐沉的暮色,灶房方向隐约传来小乞儿帮着收拾碗筷的声响。
清泉镇这潭水,他忽然开口,浑得很。
青罗微微一笑,也不接话。两人俱都清楚,今日这出好戏从何而来。如今处理得当了便权当看戏,若今日不能善了,这鱼鲞毒死人的事一闹开,非但生意再也不能做下去,还要背上人命官司。
陈延年的目光掠过桌上那张商路图,图上的墨迹在烛光下微微发亮。
往北三百里,他指尖轻点在图上某个位置,若是从这里开始铺货,罗掌柜觉得该备多少车马?
烛火在青罗眼中微微一闪。
那便看陈少爷打算走水路还是陆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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