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日荣国府内,倒比往常清静了不少。贾珝一早便同那张梭出门赴黄樊的诗词宴去了;薛蟠与贾琏因昨夜在荟芳园滥饮,至今仍在房中酣睡未醒;唯独剩下贾宝玉一人在府内闲逛。他原想去潇湘馆寻林妹妹说会子话,谁知走至窗下,却见黛玉正与宝钗、湘云并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围坐一处,笑语盈盈地揉面做糕点呢。宝玉隔着纱窗瞧了一会,只觉插不上话,又恐扰了她们兴致,自觉无趣,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
独自在园中漫无目的踱了半晌,看那花柳也觉乏味,心中便有些痒将起来,琢磨着不如出府去寻些新奇玩意儿解闷。谁知刚行至穿堂附近,迎面竟撞见了父亲贾政,唬得他心头一撞,忙垂手站住。
贾政见他游游荡荡,沉下脸来问道:“这会子不在房里念书,又往外头窜什么?”
宝玉心下慌张,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回老爷的话,儿子只觉得屋里闷得很,想……想出去走走,散散心。”
贾政闻言,那火气“腾”地就上来了,呵斥道:“整日里只知闲逛游荡!半点进取之心也无!还不快滚回你院子里好生读书去!稍后我自来查验你的功课,若有一字不通,仔细你的皮!”
这一声怒喝,把个宝玉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体面,连滚带爬地奔回怡红院去。袭人见他面色惨白、衣衫不整地跑回来,忙上前扶住问道:“我的小祖宗,这又是怎么了?”宝玉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倒在袭人怀里,半日也说不出句整话。
正没开交时,忽听院外传来贾政身边小厮的叫声:“宝二爷可在?老爷叫即刻过去呢!”宝玉听得父亲传唤,知躲不过,只得整了整衣裳,战战兢兢地跟着去了。袭人见这光景,心知不妙,二老爷定是要发作,忙一溜烟往贾母上房报信去了。
宝玉磨蹭着来到贾政外书房,只见父亲正端坐在紫檀大案后,提着笔凝神写字,满屋墨香。听得脚步声,贾政头也不抬,冷声问道:“可知我叫你前来,所为何事?”
“回……回老爷,儿子不知……”宝玉声音发颤。
“不知?”贾政猛地撂下笔,那上好的湖笔在端砚上弹了一弹,墨汁溅出几点。“哼!你还有脸说不知!前日竟敢混迹那等腌臜地方,败坏门风,丢尽祖宗颜面!还要连累你弟弟替你周旋打点,卖人情、擦屁股!你真个不知?” 越说越气,说到激愤处,猛地一拍书案,霍然起身,手指直指宝玉面门。
宝玉早吓得魂不附体,双腿软得似棉花一般,几乎要瘫倒在地。
“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在府中无所事事!往日里胡闹也就罢了,如今竟敢涉足那烟花之地!今日若再不请家法,如何对得起贾家列祖列宗!”贾政厉声喝道,“来人!把这孽障给我绑了!”
话音未落,门外应声闯进两个膀大腰圆的健仆,显是早就候着的。寻常小厮哪敢动宝玉分毫?可见贾政是铁了心要整治。那两个汉子手脚麻利,不容分说便将宝玉五花大绑,径直拖到院中,悬空吊在了那棵老歪脖子树上!
宝玉吓得魂飞天外,连声哀告:“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再不敢了!”
贾政哪里肯听?他今日是蓄谋已久,定要叫这孽子尝尝厉害。当下抄起早备在案旁的一条熟牛皮鞭,手臂一扬,“嗖——啪”一声脆响,那鞭子便狠狠抽在宝玉背上!宝玉何曾受过这般苦楚,当即疼得嗷嗷乱叫起来——这下可是结结实实被吊起来打了。
别看贾政是个读书人,盛怒之下力气竟是不小。但见他手腕翻飞,鞭子舞得呼呼生风,一鞭狠似一鞭,一连几十下抽过去,竟是面不红气不喘。
那宝玉起初还杀猪也似的嚎叫,捱到后来,声音渐渐微弱,竟硬生生扛住几十鞭没再吭声……只见他脑袋耷拉下来,竟是疼得昏死过去。
今日实是贾政打得最痛快淋漓的一回。他早算计好了时辰,务必要在贾母赶来之前了结此事。连这鞭子该如何抽,抽在何处最疼却不至重伤,都是私下揣摩过的,定要叫宝玉好生领教一回何为“严父之爱”。见宝玉没了声息,贾政使个眼色。旁边侍立的健仆会意,拎起早备好的一瓢冷水,兜头便泼在宝玉脸上。宝玉被冷水一激,猛然惊醒,眼见贾政仍手持皮鞭立在面前,顿时泪如雨下,哀哀求饶:“老爷饶命啊!再不敢了!真的再不敢了!”
贾政又照着他大腿抽了两鞭子,心下估算着贾母将至,便命人将宝玉从树上放下,又令速将二爷抬回怡红院——那厢,早请好的太医已然候着了。贾政自己则整了整衣袍,重回书房坐下,随手拿起一本书静候贾母到来。
果不其然,他刚翻了两页书,就听得外面脚步杂沓,人声惶急。贾母扶着鸳鸯,王夫人紧随其后,风风火火地闯进书房来。贾母一见贾政安坐案后,立刻急问:“我的宝玉呢?你把他怎样了?”
贾政起身相迎,平静答道:“母亲不必惊慌,他已回自己院里去了。”
贾母如何肯信,颤声质问道:“你是不是又打他了?”
贾政坦然承认:“是。儿子教训了他。”
贾母气得顿足:“上次你是如何在我跟前赌咒发誓的?说再不碰他一根汗毛!”
贾政神色不变,回道:“母亲明鉴,此次这孽障行事实在太过不堪!竟敢流连那青楼楚馆,若传扬出去,我荣国府百年的清誉都要毁于一旦!若再不加管教,只怕日后无法无天,闯下弥天大祸!”
贾母听他提及青楼一事,心知此番确是宝玉理亏,行为大失体统。然而她素知贾政下手不知轻重,心疼孙子之下,也懒得再与儿子多费口舌,当即转身,由鸳鸯等人搀扶着,又风风火火地往怡红院看望宝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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