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含香,永宁长公主府内。
永宁长公主府是历朝历代以来占地面积最广茂、装帧陈设最奢靡的府邸,长公主殿下每日珍馐美馔、管弦丝竹如流水不绝,锦绣绫罗弃之如敝帚,良金美玉掷之如石块,浮华阔绰之风没少遭御史们的非议和弹劾。
宪台一连摞的弹章里,一半是弹劾长公主挥金如土、骄奢淫逸,另一半则是弹劾长公主与其驸马杜崇教子无方,纵子成害。
天子和太后看在眼里,苦在心里。
没人知道先帝仙逝前到底留了多少势力给永宁长公主,他们怎敢轻举妄动。
寝殿中,两席水红色软罗锦幛柔美浮云般对称径直垂落,四扇掐丝珐琅仕女观宝图大座屏风错落有致穿插铺排,铜鎏金錾花嵌玉松炉吐着香气缭绕的烟雾,馥郁深沉的檀香在大殿中氤氲弥漫。
明明是气候温和的暮春时节,殿里还烧着炭火,永宁长公主慵懒地倚靠在美人榻上,身着雪青云纹薄纱,姿态闲适地听着赋歌一番妙趣横生的讲述。
赋歌言辞间声情并茂,引得永宁长公主眼中泛起几丝兴味。
赵倾微微侧躺着身子,唇角似笑非笑,声音散漫却带着淡淡的压迫感:“这么说来,镇国公府和威远侯府的婚事,当真退了?”
赋歌微微欠着身,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听见她的问话,身子弯得更低了,眼角眉梢都带着刻意的恭维:“殿下料事如神,谢韩二氏的婚约,当真退了。”
赵倾冷笑一声,眼神冷得像冰:“镇国公那老家伙,难道什么都没说?”
赋歌垂着头,连忙道:“镇国公勃然大怒,恨铁不成钢,决意送谢大公子去军营历练。”
“只不过……”赋歌喏喏,犹豫不决。
赵倾摩挲着腕上的赤金缠丝手镯,目光沉下来:“只不过什么?”
赋歌语气迟疑:“只不过谢大公子在交换回婚书和定亲信物后,还向威远侯求娶了韩二姑娘。”
“虽然被威远侯轻飘飘挡了回去,但奴婢觉得,这二位的婚事,不出意外是板上钉钉的了。”
赵倾笑了,半是讥诮,半是戏谑,“谢永泱还有这般胆量,有意思。”
“倒不像是他们谢家的儿郎了。”
赵倾缓缓合上双眼,任由回忆在脑海里翻江倒海,好像每次想到那人,心里的某个地方就会隐隐作痛,带着刺痛骨髓的冰冷,让她疼得喘不过气,苦涩地,哀怨地,她像是在喃喃自语。
“认鱼目为珍珠,识瓦砾为黄金,他们父子在某些方面,还真是出奇得一致。”
赋歌闻言迅速低下头,噤若寒蝉,不敢接这话。
……
弘化十六年,嫡公主永宁年十五,国色天香,仪态万方,号为京城第一美人。
“海晏河清,天下永宁。”这是永宁公主封号的由来。
先帝践祚后的第一个孩子,中宫膝下唯一的公主,东宫一母同胞的胞姐,永宁公主得天独厚,说是大越建朝以来的第一公主也不为过。
公主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过不喜刺绣喜骑射,不爱琴棋爱谋略,八岁起随东宫一同与先帝出入勤政殿治国理政,才思敏捷,游刃有余,满朝文武虽有微词,却不得不承认公主才智过人,不逊男儿。
先帝偏爱永宁甚至多于东宫,曾有言,“吾得永宁,此生足矣。”“女不干政,永宁无妨。”
彼时的永宁公主,是整个大越朝最璀璨夺目的明珠,无人能及其锋芒,多少风流才子和英才俊杰都为她倾倒,争先恐后,前仆后继做尽荒唐事,只为换得她嫣然一笑。
十六年夏,公主及笄,帝后珍之爱之十五年,终于开始为爱女谋划婚事。
帝后深思熟虑,挑选再三,最后暂定人选为镇国公嫡长子谢道熙,与礼部尚书嫡次子孙侑。
但最终择定哪一位,还得看爱女的心意。
于是中宫奉帝命设宴于银珑湖畔,邀请世家子女纳凉宴饮,泛舟游湖。
消暑娱乐为假,考量人选为真,众人心照不宣,永宁公主当然也知道宴会的目的。
父皇母后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天下太平无忧,她有治世之才却无心权政,这几年也逐渐少理朝政。
权力与政治,是她阿弟该忧心的事情。
她只想像父皇母后那样,择一佳婿定终身,安度余生。
宴席甫一开始,永宁公主就见到了谢道熙与孙侑二人,果真如父皇母后所言,都是清俊风流、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郎。
没过多久各位小姐们三五成群嬉笑着散开,公子们斗草的斗草,赛船的赛船,她也离席,带着赋诗漫步于湖畔。
微风徐徐,湖面荡漾,她们悠悠走着,忽听身后“啪”的一声轻响,似有什么东西坠地。
她驻足转身,只见谢家的那位世子爷立于身后,一袭竹叶纹锦袍随风轻扬,腰间白玉腰带莹润生辉,玉冠束发,衬得他眉目如画,丰神俊朗。
再低下头,只见地上躺着一枚玉佩,正是从谢道熙腰间坠下,于是她轻声吩咐身旁的赋诗:“去把谢公子的玉佩捡起来。”
赋诗应声上前,正欲弯腰拾起,谢道熙却抬手一拦,温声道:“不必了,谢某不要了。”
她微愣,眸中闪过一丝疑惑,问他:“为何?”
谢道熙目光低垂,语气冷淡:“蒙了尘,谢某便不想再沾染了。”
他的声音清冷如玉,却隐隐透着一丝决绝,仿佛那枚玉佩不仅是坠地蒙尘,更是与他再无瓜葛。
她望着他,没想到他会给出这样的答案,一时无言,倏尔,她不由得笑了,只觉湖风拂面,清爽舒适极了。
谢道熙还是孙侑?
她心里有了答案。
而那枚他不要的玉佩,后来被她珍藏在妆奁,一直保存至今。
二十二年后,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曾经如春花般明媚嫩美的容颜也在岁月的风霜里渐渐凋零,明亮如水的眼眸失去了光彩,眼角悄然爬上了细致的暗纹,赵倾有时仔细审视镜中的自己,心中明白,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教人一见倾城、再见倾国的永宁公主了。
荣华富贵是镜花水月,纸醉金迷如过眼云烟,她是一国公主,享无数金银珠宝与美名,受万千子民拥戴爱护,金枝玉叶,天之骄女。
可是再尊贵又如何。
不外乎,只是个公主。
十六年冬,京中大雪,护城河的水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宫墙内外,朱门高楼,皆被白雪覆盖。
蛰伏许久的凉州节度使霍慎起兵于凉州东,北上连吞五个州府,剑刃出鞘,直指京城,声势之浩大无人能及,各州府相继沦陷,节节败退,镇国公等老将远在陇西,远水难救近火,偌大一个大越,竟然再找不出一个带兵领将之人,赵氏王朝岌岌可危。
霍慎行军至并州以南,并州节度使杜崇誓死不降,力挽狂澜坚守半月之余,终于等到镇国公率兵从陇西包围,两军合力击溃霍军防线,才平定战乱之火。
消息传到朝廷,帝王大喜,宣杜崇即刻进京觐见。
在如何给杜崇封功行赏上,帝王犯了难,有三朝老臣提议,不如嫁嫡公主以荣杜氏。
帝王端坐于龙椅之上,神色冷峻。他缓缓开口,声音如金石般坚定:“公主乃朕之明珠,岂可轻许他人?此事不必再议。”
朝臣们闻言,皆低头不语。殿内一片肃静,唯有摇曳夕阳,映照出帝王刚毅的面容。
风言风语传到后宫,中宫连忙想好应对之策,决定安排她去假做道姑,到清心观去修行一段时日,等下嫁嫡公主之事的风头过去了,就还俗。
那时,她刚和谢道熙互许心意,他的玉在她这里,她就以金簪相赠,寓意金玉良缘,情定此生。
可她低估了这个男人的清高程度,那时他说玉佩蒙了尘土,他便不想要,她满眼欣赏。
她新奇,看着温润守礼的谢家世子,原来是这样一个高风亮节、卓尔不群的世子爷。
她心悦诚服。
树大招风,眼下她被忠义挟持陷入两难之地,他也狠心地不再想要她,不做一点挽留。
谢道熙给她书信一封,信中仅寥寥数语,却字字千钧:“明珠之质,当敛其华,以成大义。”
好一个当敛其华,好一个以成大义,从此谢道熙的目光不再为她停留,就好像他们两人从不认识一般,过往种种,皆为云烟。
可她堂堂嫡公主,怎能下嫁给一个莽夫?父皇母后为她与朝廷据理力争,此事一个没个决断。
直到弘化十七年开春,京城街头巷尾都在流传一个消息:天子爱女永宁公主,将下嫁并州节度使、威武大将军杜崇,以褒奖杜崇平定凉州之功。一时之间,举城哗然,百姓无不敬仰倾佩公主之高义。
如此嫁不嫁杜崇,尘埃落定。
她自诩聪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料不到在调用流言一事上,竟输得如此彻底。
金玉良缘?
可笑,可笑。
如今是康宁二十二年,世人皆知镇国公世子与嫡妻琴瑟和鸣,育有二子,却无人忆起当年永宁公主与世子的一段佳话,几成姻缘。
赵倾想,当初谢道熙以流言逼她下嫁杜崇,而今韩贤如以流言逼他长子退婚另娶,算不算一报还一报?
殿内檀香缭绕,浓重的香气笼罩着整座殿宇,殿外年轻貌美的男宠们在游戏嬉闹,殿内只留深沉与苍凉,浑然像是两个世界。
赵倾睁开眼,蹙起眉头,“吵死了,这批怎得这般喧闹,要禾嬷嬷带他们去学规矩。”
转眼赵倾想到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问赋歌:“杜渝最近在做什么?”
赋歌犹豫片刻,支吾道:“公子……公子……”
“罢了,左右不过是那些事。”
赵倾语气中带着一丝烦躁,“和他那父亲一个德行。”然而,想到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她还是低声吩咐:“把痕迹都处理干净,别留下把柄。”
宪台的老头各个能说会道,烦都能被烦死。
赵倾唤道:“赋诗。”
“奴婢在。”
赋诗蹲在榻下给永宁公主捏着脚,声即刻起身,肃立一旁,静待差遣。
“宴会之事准备得如何?”
赋诗不急不缓地回道:“回殿下,万事俱备。”
赵倾嘴角勾起一抹锋利的弧度,不经意间流露出居高临下的轻蔑,她在心里冷笑,不够,还不够,她要把谢家的水搅得再浑一些,她要谢道熙为当初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那个韩贤如,会是她最好的合作伙伴。
……
镇国公府。
谢道存踏入谢府时,天色已晚,府中灯火通明,映照出他略显疲惫的面容。
晚间谢如松遣人递来口信,说有要事相商,他匆匆前往谢如松住处,谢如松早已在书房等候,见他到来,微微点头示意。
谢如松行礼道:“参见殿下。”
谢道存虚扶一把,带着谦和与尊重:“老师,你我之间,无需繁文缛节。”
二人移步至书房,谈起朝堂政事。
谢如松看着眼前丰姿俊秀的青年,眼中满是期许。
谢如松温声询问:“永宁长公主独子杜渝强抢民女、侵占良田之事,不知殿下调查得如何了?”
先帝膝下共有七位皇子,当年的那场夺嫡之争,除了最终登上皇位的明德帝外,其他几位皆命丧黄泉。
今上行二,在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抉择中被推上皇位,继承大统。
其余公主都实相地前往自己的封地,只有永宁公主,明德帝无法撼动分毫。永宁公主的背后还有先帝留下的人,势力深不可测,公主不愿离开京城,明德帝只好顺从礼法封永宁公主为永宁长公主,让她安稳无事地待在京城。
杜渝是长公主与杜崇独子,此人不学无术,横行霸道,经常依仗身份仗势欺人,是个实打实的纨绔子弟。
杜渝纨绔,但也单纯,不过他身后的长公主和杜崇,可都不是省油的灯。要想开刀长公主府和威武将军府,只能从杜渝下手。
谢如松心中叹了一口气,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婚事,真是将城府极深、各有心思的两人凑在了一块儿。
谢道存正色道:“老师放心,证据确凿无疑,不会有差池。”
谢如松闻言,心中更是欣慰,“那便好。”
谢如松又叮嘱道:“瑞雪园之行,殿下千万小心。”
谢道存微微颔首。
想到明日为十五,谢道存按例会在早朝下后进宫觐见,谢如松捋了捋自己下巴上的胡须,沉思片刻后说道:“殿下,皇上前几日不幸染上风寒,身体状况不佳,明天殿下进宫,多少问候一些。”
说话间,谢如松不禁叹息一声,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感慨:“恪之,其实当年发生的那些事,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皇上和太后娘娘……”
正当谢如松想要继续说下去时,谢道存淡声打断:“老师,时辰不早了,您该早点歇息了。”
谢道存声色清冷,眼神冷漠而沉寂,显然对于这个话题不愿多谈。
谢如松见状,只能无奈住口:“好罢,好罢。”
谈及此事殿下从来都很抵触,想要改变他的想法,恐怕不是容易的事。
来日方长,只好日后再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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