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圣旨到威远侯府时，侯府上下正在准备午膳。
“圣旨到———威远侯府接旨———”
这一声尖利的宣喝如利刃般劈开侯府的宁静，仆役们手中的托盘尚未来得及放下，便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奔走相告。
西院，听雨轩。
韩贤如正倚窗绣着一方帕子。
“姑娘！姑娘！”玉屏跌跌撞撞跑进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宫里来人了，说是圣旨到了，侯爷命阖府即刻到正厅接旨！”
韩贤如指尖的绣花针蓦地刺入指腹，一颗血珠悄然渗出，染红了素白的绢帕，她不动声色地将帕子攥入掌心，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的预感。
正厅，宣旨太监福全踏入门槛时，韩清正与林氏已着好朝服跪于首位，身后依次是韩景彦夫妇与韩相宜，及府中众人。
福全清了清嗓子，缓缓展开明黄卷轴。
“威远侯府大小姐韩氏相宜接旨———”
韩相宜款款上前，山岚色罗裙如烟似雾，在白玉地砖铺开一片涟漪，垂首跪拜时，发间一支青玉簪映着天光，衬得颈间肌肤胜雪。
韩相宜恭谦温驯跪拜：“臣女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威远侯之女相宜，毓出名门，德容兼备；恭谨端敏，贞静淑婉，太后与朕甚悦之。今大理寺卿谢道存已届婚龄，当择淑女以配。韩氏相宜待字闺中，才貌双全，堪为良配。良缘天定，特赐婚于谢卿为正妻，择吉日完婚。望尔二人琴瑟和鸣，同心报国，勿负朕意，钦此———”
厅内静得能听见银针落地，韩贤如保持着跪拜的姿势，脑中嗡嗡作响。
谢道存，那个年仅二十二岁就执掌大理寺的清贵君子，京城多少贵女梦寐以求的夫婿，竟成了韩相宜的未婚夫？
“臣女领旨，谢主隆恩。”
韩贤如听见韩相宜的声音轻柔而平稳，余光瞥见那双芊芊玉手，不疾不徐地接过明黄绸缎。
福全公公笑眯眯地说了些恭贺的话，又转向威远侯：“侯爷好福气，谢大人可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这门亲事不知羡煞多少人。”
韩清正连声道谢，命人奉上早已备好的谢礼。
待宫人退去，厅内顿时又陷入沉寂。
韩清正挥手屏退众人，目光落在女儿姝色无双的容颜上，喉结滚动了几番才艰涩开口：“沛儿，这圣旨……”
明黄卷轴上“谢道存”三个烫金大字刺得他眼眶发疼，分明几月前才退了与谢永泱的婚约，怎的转眼皇上又突然给沛儿和谢道存赐上婚了。
林氏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亦觉得有些不切真实。
大理寺卿谢道存，那个在琼林宴上引得贵女们掷果盈车的芝兰玉树，三法司会审时连刑部老尚书都要避其锋芒的玉面阎罗，前月赏花宴还见他用雪白帕子慢条斯理擦着剑穗血迹，转眼那双手就要来掀女儿的红盖头？
她承认谢道存文武双全，德才兼备，且圣眷优渥是没错，自己也见过他好几回，确实是龙章凤姿、一表人才，可若是让他来做自己女婿……
林氏深吸一口气。
“夫君，这可怎么办？”林氏刚瞥见圣旨上“良缘天定”四个字，忽听得一声茶盏轻叩的轻响。
韩相宜将官窑青瓷盏端正放回缠枝莲纹案几，抬眸时眼底竟带着几分了然。
韩景彦目光在妹妹无波无澜的眉目间转了个来回，突然轻笑：“父亲母亲，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如……”
他故意顿了顿，“先听听沛儿怎么说？”
韩相宜眼波流转，先是朝韩景彦投去一个会心浅笑，继而将目光转向韩清正与林氏。
她轻拢衣袖，温声道：“父亲、母亲，女儿与谢大人曾有过数面之缘，观其为人处世，确是可托付终身的良配。”
她稍作停顿，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下，“上回父亲寿宴，韩贤如设计构陷一事，女儿当时只说侥幸脱身，其实……”她抬起眼眸，眼底泛起感激之色，“其实那日慌不择路逃至偏院，幸得谢大人出手相救，方能化险为夷。”
“什么，竟是他救了你？”林氏眸光微动，既惊且喜，握着女儿的手不由紧了几分，“这般说来，谢大人于你实有救命之恩。”
韩清正抚须沉吟，眼底掠过一丝恍然，他望向窗外摇曳的树影，忽然觉得这桩婚事似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林氏手中的锦帕不自觉地绞紧，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期冀，问韩相宜：“那……那谢大人待你，可也有这份心意？”
韩相宜状似羞怯地眼睫低垂，指尖轻轻抚过袖口绣着的缠枝纹，抿唇不语。
这般情态落在林氏眼里，哪还有不明白的？她心头蓦地一亮，难怪这赐婚的旨意来得这般突然，怕不是那位谢大人早就在圣前求了恩典。
“好，真好。”林氏眼眶微热，万千感慨终是化作一声轻叹。她握住女儿的手，只觉那指尖微凉，分明是羞的。想到谢道存素来端方自持的品性，再瞧着眼前女儿含羞带怯的情意，心头大石终是落地。
圣旨说得对，这姻缘，当真是天赐的良配。
午后，谢道存携礼登门侯府拜访，此事韩相宜是知晓的。
他早同她说过，婚期将近，他理当拜会岳父岳母，只是她未曾料到，镇国公夫妇竟会同行。
正厅内，韩相宜与谢道存相视一笑，她在他眼中瞧见几分无可奈何的笑意。
谢道存也没料到镇国公夫妇听闻他要来侯府，执意要一同前往。
镇国公府的赐婚圣旨也是早上到的，他和谢如松夫妇说起下午他来拜访侯府，蒋氏眉开眼笑地说道，“我儿第一次去见岳家，为娘与你父亲自然要陪着。”
她是真心将谢道存视如己出，教养之恩不逊亲子，谢道存感念谢如松夫妇多年抚育之情，他们要跟来，他当然不会有微词。
茶烟氤氲间，两家相对而坐。
谢如松率先笑道：“贤侄，看来咱们两家缘分未尽，这两个孩子竟能结此缘分，实在出人意料。”
韩清正望向谢道存，话到嘴边却突然语塞。
按旧例他该称谢道存一声贤弟，可眼前这位即将成为他的乘龙快婿；若唤大人，又显得太过生分。
谢道存察觉他的迟疑，轻笑一声：“侯爷唤我恪之便好。”
韩相宜站在韩清正与林氏的身后，闻言亦是抿唇浅笑。
韩清正朗声大笑，抚掌道：“好！那我便唤你恪之。”他眼中赞赏之色愈浓，经过半日消化，先前那点恍惚早已烟消云散，眼前这芝兰玉树般的郎君，岂是谢永泱之流可比？更难得的是谢道存既对沛儿有救命之恩，又待他们这般恭敬温润。
韩清正笑道，“能得恪之这样的佳婿，说来是我侯府的福分。”
蒋氏故意板起脸，对韩清正夫妇正色道：“你们尽管放心，该夸的夸，该骂的骂。若是恪之有什么做得不妥当的地方，可千万别纵着他。”
说罢，她朝韩相宜招招手，待她走近，便慈爱地握住那双柔荑：“好孩子，你和恪之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轻轻拍着韩相宜的手背，眼中满是欣慰，“愿你们鸾凤和鸣，永结同心。”
韩相宜闻言莞尔，眸中漾着盈盈笑意，福身一礼柔声道：“沛儿定当谨记。”
厅内其乐融融之际，谢如松笑着击掌示意，仆从们应声而入，将贺礼一抬抬送进厅来。“这些都是国公府的一点心意。”
谢如松解释道，“并非聘礼，只是聊表祝贺。”
韩清正与林氏望着鱼贯而入的礼箱，心中既动容又惊诧，这些礼品丰盛隆重，足见镇国公府对沛儿的重视。
林氏悄悄与丈夫交换了个眼神若这些仅是赐婚贺礼，那日后的正式聘礼，该是何等阵仗？
这一日，威远侯府上下因赐婚圣旨而喜气盈门，林氏特意恩赏全府仆役各加一月月钱，馥锦院的下人更是多得了一月赏银，惹得其他院落的婢仆们羡慕不已。
满府欢庆中，唯有韩贤如如坐针毡。
距她出嫁给李成勋只剩半月，张氏备下的嫁妆统共不过十抬，伯母林氏竟未添置分毫，这让她恨得牙痒。
此刻她正躺在榻上假寐，外间两个丫鬟以为她睡着了，正压着嗓子闲谈。
“相宜小姐院里当差的真是好福气！”
“可不是么！平日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如今又许给了谢大人。谢大人真是好福气，且不说才情和样貌，单是相宜小姐那温婉性子就够叫人倾慕，我从未见她红过脸呢！”
锦被下，韩贤如的指甲已深深掐进掌心。
丫鬟们不知收敛，继续窃窃私语：“我若是男子，定也要求娶相宜小姐这般的，生得标致，才情过人，性情又温婉。”
“哎哟，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去！可不是什么人都配得上相宜小姐的！”另一个丫鬟扬着声音笑话她。
那丫鬟压低声音道，“我和你说，我四姨的表姐的二舅奶奶的大女儿的三女儿在夫人房里当差，听说早年有位云游居士给府上批过命，说咱们府上要出诰命夫人的！如今相宜小姐许给了谢大人，谢大人这般得圣眷，这诰命还不是迟早的事！”
话音未落，小丫鬟突然咬住了舌头，浑身发抖。
只见韩贤如掀开锦被猛地走出房门，那张清丽的面容此刻寒霜密布，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看，连带着周身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分。
是夜，韩相宜斜倚在绣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薄纱上的缠枝纹。
终于瞧见窗纱上投下一道修长身影，她唇角不自觉漾起笑意，下榻踏在温润的檀木地板，足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月光。
推开雕花木窗的刹那，裹挟着桃香的夜风扑面而来，谢道存长身玉立于纷纷扬扬的花雨中，肩头落着几瓣绯色。
韩相宜伸手为他拂去鬓边桃花，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耳廓。
“大人快进来。”她侧身让出位置，莹白的月光流淌在她巴掌大的小脸上，连睫毛都镀了一层银辉。
谢道存低笑一声，“每次来，你总能提前猜到。”
韩相宜没有看他，而是低头看着满地碎银般的月光，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了沉睡的夜色：“这大概便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谢道存轻巧地翻入窗内，带着夜露的微凉，月光如水般流淌在两人之间。
他抬手轻抚过韩相宜的脸颊，指尖在月华下描摹着她精致的轮廓。
“沛儿，”他低唤，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珍重，“你我即将结为夫妻，你可欢喜？”
不知为何，他心头忽会涌起一阵恍惚，仿佛曾经在某个梦境里，他眼睁睁看着什么从指缝间溜走，而今夜这满掌的温软，倒像是上苍格外开恩的补偿。
月光映照下，韩相宜的眸子清亮如星，他望着望着，忽然就笑了，那笑意里藏着说不尽的满足，像是跋涉千里的旅人终于寻得了归处。
“沛儿当然欢喜，”韩相宜轻声念道。
命运的线引终究没有辜负这一世的轮回，当赐婚诏书被他们接下，其实已经尘埃落定了。
她和这一世的他，终于没有再错过。
前日，谢道存告诉她他的皇室身份，他是太后亲子、皇上亲弟，于是她长久以来的疑惑终于被解开。
原来那些御赐的墨宝，那些特许的宫禁通行，那些超擢的官阶晋升，从来都不是简在帝心这般简单，三品朱袍加身时他才及冠，满朝文武只道是天子破格用人，却不知这背后流淌着天家血脉的隐秘温情。
她也明白了前世的腥风血雨里，皇上欲在武将中举起屠刀时，谁都被怀疑，谁都被猜忌，继威远侯府之后，诸如侯府这般被枉死的忠臣之家不在少数，可皇上独独绕过了最引人注目的镇国公府。
如今细想，哪里是谢家功高震主，分明是天家母子始终记着当年护持幼主的恩情。
不得不说，谢道存确实是个铁血心肠之人，无愧玉面阎罗这个称呼，对没有感情的人，下手都极狠。
前世皇上与他执黑子对威远侯府落下杀招时，他们尚且是陌路之人，他是帝王手中最锋利的那柄青锋剑，寒芒所指，从无犹疑，纵使剑下冤魂泣血，他也只会漠然拭去刃上残红，连睫毛都不会颤动一下。
毕竟剑器不需要有心，只需要足够锋利。
她被困在谢永泱的后宅，形容枯槁，那个名义上的夫君，既不曾碰过她半分，又用一碗碗绝嗣汤药将她钉死在不育的耻辱柱，满城风雨中，她残破的身躯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威远侯府更是被削权折柄得再无往日辉煌。
待他终于惊觉心口那点朱砂痣原是心头血，伊人早已灯枯油尽，青玉案上未干的药渍还泛着苦香，侯府的倾覆，也终究成了他再也解不开的死局。
倘若前尘可改，她未作谢家妇；倘若韶光能溯，君早识倾城色，威远侯府的朱漆廊柱何至染上洗不尽的血色，她又何至于槁木死灰，枯叶飘落，死后是他这个毫无干系的人为她敛起枯骨、覆上最后一抔黄土。
如今日升月明，雨过天晴，若给他们这一世的情缘取个定义，她会定义为：我与时违，空留余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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