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过中天,清辉如练。
永巷深处遥遥递来三更梆声,一声又一声,回荡在寂寂宫墙。
昭阳殿内,千工拔步床红罗锦帐低垂,六角鸳鸯香炉静静吐着烟丝,沉木香的青烟如云纹般绵绵逸出,游丝暗袅,似有还无,一寸一寸浸透了殿中的幽谧。
景策大步走出浴池,衣带半松半解,织金外袍披在宽阔有力的肩头,委地无声,方才浴罢的水汽犹沾眉睫,一双凤眸却如寒潭深映,清定分明,不见半分蒙翳。
踏进内室,只见帐内影影绰绰卧着一道身影,女子玲珑有致的腰肢弧线隐入锦衾,鸦发随意铺散在枕畔,风情万千,说不出的曼妙婉转。
沈佳期正沉沉睡着,可黛眉微微颦蹙,眉间像拢着一痕薄雾轻愁。
景策掀帐上榻,在她身侧悄然卧下,静望她不安的睡颜,片刻后,还是抬手抚上她眉间,捋过那蹙起的眉心。但他的指腹有一层薄茧,即便力道极轻,仍是惹得梦中人一声嘤咛,似嗔似呓。
龙涎香的清冽不知何时混入沉木香中,丝丝缕缕缠入鼻息,沈佳期睡意稍褪,眼睛尚未睁开,白皙细腻的纤臂就软软环上身侧之人的脖颈。
烛影透过三重绡帐,漫开一室昏朦的暖黄。香枕温腻,锦衾绵软,教人甘愿就此沉溺,不复醒转。
帐外更漏将涸,烛花轻轻一爆。
沈佳期环着景策脖颈的手臂并未松开,反将脸颊往他肩窝里埋了埋,嗓音低低哑哑地问:“……几更了?”
“三更刚过。”景策由她靠着,掌心贴在纤细的后颈,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那处细嫩的肌肤,“睡吧,还早。”
她似乎轻声叹了口气,温热的气息拂过他半露的锁骨:“你身上凉。”是说他沾带了夜露与浴后的清冽。
景策不语,只将锦衾往上提了提,连她肩头一并掩住。沈佳期顺着他的动作动了动身子,主动与他依偎得更紧,暖玉般的体温隔着薄薄寝衣透过来,一点点驱散他肌理间的凉意。
殿内静得能听见彼此呼吸,沉木香燃到了尾调,余韵愈发绵长甘醇,混着二人身上柔和的气息,酿出一种私密而暧昧的暖意。景策垂眸看她,她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光影,随着呼吸轻缓颤动,像蝶翼栖在花间。
“睡不稳吗?”他低声问,指尖又去碰她眉心,那里已舒展开,可惜留着极淡的痕。
怎么会睡不稳呢,景策暗想。
当朝最得势的贵妃娘娘,深宫里翻云覆雨的最高贵女子,也会有深夜被梦魇困住的时分吗?
他不禁哑然。
但终究是拿她没有办法。
从来都是。
沈佳期闭着眼,感受不到他的失神与落寞,自顾自地在半梦半醒间呢喃:“梦见小时候……我和嘉宁在御花园扑蝶,那只粉蝶儿……明明就在眼前,翅膀一扇,便远了……”
声音渐低下去,几乎听不见,“……后来,还是你……轻手轻脚地,帮我拢住了它。”
景策没想到她梦见的是他们孩童时期最寻常不过的烦恼,这样毫无锋芒的、带着回忆温度的琐碎,让他的心尖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扫过,泛起一阵无声的柔软。
他就这样凝视着她。
昏暗烛光漫过她白瓷般的脸庞,轻柔地流连在每一寸肌理上。名动天下的大晋第一美人,无可争议的丰安第一贵女,她无疑是美的。肌肤似雪,犹如最莹润的月色凝成,长睫如停歇的鸦羽,在眼睑下画出两道静谧的弧影,偏偏眼尾是微微上挑着的,因此即便在睡梦中,也曳着一缕不自知的艳色。再往下是秀挺小巧的鼻梁,下方那两片唇,丰润饱满,如同浸了晨露的花瓣,色泽是诱人采撷的嫣红。这份美丽具有侵略性,让景策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惊扰这份睡梦中的别致意蕴。
他忽地生出个念头:如果时光能永远停在儿时该多好。那时他还只是个无人问津的闲散皇子,而她,父亲是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母亲是金枝玉叶的宗室郡主。她的世界由锦绣丹墀堆砌而成,可偏偏是她,会和他一起攥着粗陋风筝的麻线,在宫墙外荒草疯长的野地里欢快奔跑。风鼓满她华贵精致的衣袖,纸鸢歪斜着冲向天际,回眸时的笑声清亮如挣脱樊笼的云雀,竟将那如沸的蝉鸣都压了下去。那一刻,尊卑与命运仿佛都被那根细细的风筝线,短暂地牵离了既定的轨道,不像如今,彼此间隔着重重宫规与心事,连说句话都要斟酌再三。
烛火在他眼中轻颤,也映在她的脸上。
景策眼底染上鲜明的柔色,目光细细镌刻着她的容颜,只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他挽起唇角:“明日让人在昭阳殿的花圃里放些蝴蝶。”
她似乎笑了,极轻地“嗯”了一声,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咕哝道:“要玉带凤蝶……就是翅膀上有蓝光的那种……”
话音渐悄,呼吸再度匀长,她就这柔若无骨地偎着他,毫无防备地重堕梦乡。
景策却毫无睡意,手臂承着她的重量,温热的,实实在在的。烛火跳了一跳,在他侧脸投下深刻的明暗。一半浸在暖光里,下颌线如冷刃收鞘;另一半则沉入幽暗,唯有那紧抿的薄唇和半垂的眼睫,在阴影中勾勒出孤寂又清冷的弧度。
视线流转,缓缓停驻在她那两片微启的唇上。那唇色像晨光里将舒未舒的芍药,温润含香,又似一枚熟透的樱桃,沁着晶莹的甜意。他屏息看着,良久,极缓地低下头,一个克制的吻最终只落在她额际的发丝上。
轻如无声的叹息。
-
寅末卯初,天光尚青。
沈佳期在锦衾间转醒时,身侧衾枕已空,她下意识伸手探去,只触到一片将散未散的余温,似有似无地缠在指尖。
昨夜景策来时已过二更,身上还沾着秋夜露气,五更上朝,算来不过在她身侧歇了两个多时辰。她拥着尚有他气息的锦被,静卧片刻,还是缓缓坐起身,青丝如瀑泻了满肩,寝衣领口微乱松散,露出一段莹白颈子。
“掠影。”她声音里还有一些初醒的软哑。
侍立在珠帘外的宫女应声而入,低眉顺目。
“陛下起身时,怎不唤声本宫?”沈佳期目光落在锦褥上那片微凹的痕迹,语调平平。
掠影不敢看那抹莹白,头垂得更低:“陛下临行前特意嘱咐,说娘娘昨夜睡得迟,叫奴婢们万不可惊扰。”她顿了顿,声音轻柔,“陛下怕扰着娘娘,是轻着手脚走的,连帐子都亲自拢好了才出的殿。”
浮光恰捧着温水进来,闻言笑着接话:“何止呢,陛下还亲自去御膳房吩咐,叫备着娘娘爱吃的蟹粉酥、杏仁酪,说娘娘醒来若想吃,立时就能传。”她年纪小些,说话时眼角眉梢都有几分活泼,“娘娘现在可要起?水已经备好了。”
沈佳期却懒懒倚回填漆螺钿的床栏上,云锦被滑至腰际,露出一身山矾色绫罗寝衣,领口绣的缠枝莲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急什么。”她眼波流转间自带一段慵懒风情,“横竖这宫里……”话音未尽,只淡淡一笑。
是了,如今这偌大宫闱,皇后之位空悬,太后早已薨逝,连个正经妃嫔也无。她这个贵妃,是六宫里唯一的主子。晨昏定省那些规矩,倒真成了虚设。
浮光和掠影侍立在拔步床畔,见她这般不经意地斜倚着,乌发衬得肌肤欺霜赛雪,眼尾还残留着昨夜的一抹慵红,两人不约而同红了脸颊。自家小姐自入宫后,原就秾丽的面容好似被春雨润透的牡丹,一日比一日绽出惊心动魄的光艳来。
沈佳期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被角上精细的苏绣,那里绣着一对交颈鸳鸯,金线在晨光里微微闪烁。
“再等等罢。”春寒顺着殿角的暗影悄无声息地漫上来,沈佳期将裸露在锦被外的一截手腕往里缩了缩,声音轻得如呵在窗纸上的薄雾,“等日头再暖些。”
殿内沉木香早已燃尽,取而代之的是浮光方才添上的新鲜果香。甜暖的气息弥漫开来,混着锦衾间残留的龙涎香与体温,酿成一种独属于昭阳殿清晨的、私密而缠绵的暖意。
浮光乖觉,悄悄将鎏金手炉换了新炭,用软缎套子裹了,轻轻塞进她怀中。温热的触感贴上来,沈佳期阖着眼眸,睫毛颤了颤,没有推开。
拔步床内层层叠叠的帐幔将晨光滤得朦胧,浮光和掠影侍立在帷幔之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只能隐约看见贵妃娘娘侧卧的背影,一头青丝泼墨似的散在枕上,肩胛往下没入锦被的曲线,起伏间有种惊心动魄的柔婉。
时辰一点一滴淌过,殿外偶尔有宫人轻悄的脚步声,像落叶扫过石阶,旋即又归于寂静。远处前朝的钟鼓被重重宫墙滤得模糊不清,传到这里,只剩下空洞的回响。沈佳期就这样静静靠着,直到那片青灰的天际终于裂开一道缝隙,一缕真正的、微弱的日光,带着初春特有的怯生生的暖意,斜斜地探进雕花长窗,透过帷幔落在她交叠的衣襟上,照亮绣线里细碎的金光。
她这才极轻地动了一下,长长睫羽在光影里颤了颤,如蝶翼初振般,缓慢睁开双眼。
沈佳期垂着眼,目光凝在那一片缓慢游移的光斑上,极轻地吁出一口气,尘埃在光束中载沉载浮,被气息拂动便惶惶地旋舞起来,在光柱里缓缓升腾、旋转。
良久———久到浮光与掠影几乎以为她又睡着了,榻上女子那两片饱满莹润的唇,似沾着晨露的芍药瓣儿,终是极轻地一动,逸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喟叹。
那叹息里裹着未散的睡意,柔腻慵懒,像春日柳絮拂过心尖,甫一吐出,便袅袅地融进满殿暖融的甜香里,寻不着半分踪迹。
“……扶我起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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