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期静静坐在景策身侧,看他执箸用膳。
她亲手为他布的几道菜肴,景策都逐一尝了,动作斯文从容,无可挑剔,但沈佳期还是从他微敛的眉宇与过于平稳的咀嚼间,捉到了一丝被刻意压下的沉闷。
她眼波轻轻一转,声音柔婉似殿角悬着的玉铃:“陛下似乎心绪不佳,可是早朝上遇着了什么烦难之事?”
景策手中的银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青瓷碟中那片剔透的笋尖上,心底浮起一丝近乎自嘲的悲哀。
她终究还是问了。
从前,她总会在他踏进殿门的第一刻便迎上来,无所顾忌地探问朝堂种种,今天的这声询问来得这样迟,迟得他还以为她不会问了。
其实……她又何必问呢?
这宫阙内外,哪一缕风声能绕过她沈贵妃的耳畔?前朝诸事,从来只有她父亲沈充将议定之策呈到他面前,告知他应当如何朱批、如何颁诏。他偶尔试图说出不同的见解,换来的总是沈充那些沉冷如铁的评价:“陛下年轻,未经世事,此议浅薄。”
浅薄,无知,寡见。
这些词像绵密的针,扎在他十九岁的冠冕之下。
他也渴望能学习为君之道。他入学晚,且学到的皆是辅弼之术,而非经世治平之道。沈充的作风又太过强硬霸道,从不给他学习的时间,只会颁下一道又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将已定的决策无可辩驳地灌输给他。
沈充是她的父亲,没有成为帝王之前,他于沈充,是怀着一腔敬畏之心的。
那敬畏里掺着尊崇,渗着感激,更带有几分不敢言明的仰望。他深知自己这般微寒出身是配不上她半分的,也正因如此,那份对沈充的感念才格外沉重。他知道是她在父亲跟前的几句娇嗔,沈充才会对他有几分照拂,即便是这样,这份恩,他也会永远记在心底。
他原以为自己的一生便该是如此了。待新帝登基,他便领一个闲散王爷的虚衔,如同年少时那般,远远地站在那锦绣乾坤的边缘。他会看着她凤冠霞帔,为人新妇,与夫婿举案齐眉,再后来,儿女绕膝,承欢笑语。能这般隔着一段恰好的距离,望着她一生顺遂圆满,于他而言,已是命运所能给予的、最慈悲的结局。
他一直都是一个知足常乐的人。
直至黄袍加身,坐于那冰冷无比的龙椅之上,于沈充的那杆敬畏天平,不知不觉间倾侧。
畏惧渐渐压过了崇敬。
试问古今,有几个徒有虚名的帝王,能不忌惮这样一位手握乾坤的权臣?
即便他这江山,是身不由己被推上来的,可既已冠了景姓,便不能眼睁睁看着祖宗基业在自己手中被沈氏蚕食殆尽。纵是独木难支,纵是如履薄冰,他也得在这风雨飘摇的朝堂上,寻一丝缝隙,觅一线生机,竭力去扶正那将倾的社稷。
而她是他的贵妃,却更是摄政的贵妃。
她稳坐于后宫,与她父亲一内一外,将这座皇城的每道门户、每条脉络都握在掌心。而名为天子的他,实则连御案上奏疏的顺序,都无权更改。
忆起从前的光景,那些日子就像是蒙着一层暖金色的纱,让他又眷恋、又怀念。
十岁那年与她相识之后,许多事便悄然不同了。
她总是有办法,在不露痕迹处予他援手。因着她与嘉宁公主景缘交好,连带着那位原本与他没有任何交集的皇妹,也渐渐与他亲近了起来。后来他登临帝位,赐予景缘的封号与尊荣,皆是诸公主中最厚重的。
十岁到十二岁,那大抵是他一生中最愉快的两年。那时沈佳期年岁尚小,沈充与庆云郡主对她颇多纵容,许她在丰安城里自在来去。沈佳期天生厌恶那些心思深沉的皇子,嫌弃他们虚伪,眼里总装着算计。除了与她有表亲之谊的七皇子,后来,便只多了他一个例外。
褪去世家贵女那层端庄持礼的壳,年幼的沈佳期其实是极鲜活的。她会提着裙摆,与他一同跑到城郊的野地里放纸鸢。春日的风鼓胀着彩绸,她的笑声会比那线轴转动的声响还要清脆。有时是她与景缘,并着几位年纪相仿的公主,在御花园的花丛间扑蝶。他从不凑近,只远远立在廊下或树影里看。待她们闹得尽了兴都散了,他才缓步过去,摊开一直小心虚拢的手掌。里头总有一只最斑斓的彩蝶,翅膀微微翕动,是专为她留的。她的眼睛便亮起来,接过时指尖无意触到他掌心,那一点转瞬即逝的温热,他能暗自记上许久。
时光不会为谁刻意停留。
他十三岁,她十岁那年,他正式入了学房,与所有皇子皇女一道受教。而她也到了家里严加管束的年纪。庆云郡主开始将她带在身边,学习理家、琴棋、书画,乃至更深的筹谋与仪范。他们见面的次数便如秋日枝头的叶,一日少过一日,但少年相识的情谊并未被光阴蚀去,她依然会在那些他看不见的地方,默默予他照拂,如同春夜细雨,悄无声息,却总能润泽他干涸的处境。
而今,这猝然压下的九重冠冕,与她这般恍如旧日的亲近,常教他心神恍惚。
有时看着她说话时微微弯起的眼眸,或是递来茶盏时袖口熟悉的熏香,他会有一瞬的失神,仿佛岁月从未流淌,自己仍是那个立在春光里、等她回头看一眼的少年。可掌心下冰凉的龙纹扶手,或是殿外侍卫甲胄相击的沉响,又会猛地将他拽回,告诉他今时早已不同往日,他坐在天下至危的位子上,而她就立在咫尺之遥的深渊旁。昨日种种温存,今日看来,竟都成了镜中花、水中月,美则美矣,却触手生凉。
他宁愿守着那份合礼的、隔着屏风与垂帘的远,好让每一次相见都端方如仪。可如今,尤其是这段时间,她总这般自然而然,反叫他心头无端地发紧,连面上神情都失了往日的从容。
殿中沉木香安静地燃着,景策慢慢咽下口中已尝不出滋味的食物,抬起眼,对她露出一抹极淡的笑。
“南田军,已彻底被夷平。”他缓缓道,目光掠过鎏金铜兽炉,看袅袅青烟升过描金彩绘的梁栋,“大半叛将伏诛,余者则被生擒。捷报昨日抵京,今晨大朝,朕已下诏封赏有功将士。并命三位参与平叛的郡尉,携所擒祸首,速至丰安觐见。”
四年前,乃先帝执政末年。先帝深居简出,一心只问丹药之数,那年夏季南方大水,江河溃决,千里泽国。天灾本就残酷,又因那边的吏治早已糜烂,赈济迟迟不至,以至饿殍遍野,民怨沸腾。南田郡在那时举起了反旗,初时声势浩大,终究被九路诸侯联军围剿,溃败于珠水之畔。彼时皆以为祸首已殁,谁料那贼首竟使了一出金蝉脱壳的死遁之计,蛰伏一年,待风声稍缓,再度召集旧部,卷土重来。
这一回起义军学乖了,不再与朝廷大军正面鏖战,只凭借南边山高林密的险峻地势,神出鬼没,行踪飘忽,这仗便如钝刀子割肉,鄙邻南田的三郡与之足足拖了三年之久,直至如今才算彻底了结。
无论如何,终是解了社稷一心腹大患。
捷报传来时,景策的眉宇间也舒展开一缕轻淡的、属于天子的如释重负。即便这天下于他如同戴着金铸的枷锁,但他终究是这江山名义上的主人。动荡平息,总归是好的。
“三位郡尉快马加鞭,约莫十日,便可抵达丰安。”景策继续道,语气依旧平静沉稳,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微凉的迷茫。
晨间大朝,沈充曾出列奏言,说陛下或可择其中一位得力郡尉,留任京畿,以备顾问驱使。
留人吗?
景策目光转向身畔的沈佳期,心中无声一笑。
沈充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可满朝大臣,包括景策自己,哪里会不明白其中深意?
这不过是沈充欲将边部有力部下为己所用,从而更稳妥地稳定自己实力的又一步棋罢了。
景策是真不知道自己应该从哪一步开始集权。
集权二字说来轻易,可这权柄散落各处,早已盘根错节,长成遮天蔽日的藤蔓。沈氏一党如参天古木,根须深植朝野;各地世族拥兵自重,似一方方铁铸的城池;就连这禁宫之内,看似风平浪静的表象背后,又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观望?
他到底该从何处着手?
撤换一两个无关紧要的官职?不过是杯水车薪,反倒打草惊蛇;推行新政?旨意未出宫门,怕是已被添改得面目全非;提拔寒门子弟?可哪一张递上来的名录,背后没有世家大族的影子?
景策每每打开手中奏本,其上墨迹犹新,所言不过是某地祥瑞、某官请安,字字锦绣,却句句空洞。真正的要务、兵马的调动、赋税的增减,从来都是经由沈充与那几位重臣议定,送到他面前时,已是定局。
因此,他总觉得自己是置身于一盘早已布好局的棋,举目四望,处处皆是别人的棋子,而他执子的手,从来都是悬在半空。每一步都可能是深渊,每一次试探都可能换来更紧的钳制,完全不知该落在哪一处。
沈佳期静静聆听着,指尖若有似无地搭在青瓷盏沿,眉眼低垂如静谧垂柳,始终未发一言。
景策所料不差,此事她的确知晓。
她非但知晓这件事,就连沈充在朝会上所奏的那个提议,也都是她让沈充那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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