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晚宴的流光溢彩，如同被小心翼翼收纳进珠宝盒的华钻，在车门关上的瞬间便被隔绝在外。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引擎低沉平稳的嗡鸣，以及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成一片光带的城市夜景。
沈星澜靠在陆砚深肩上，闭着眼，却没有真正入睡。晚宴上看似游刃有余的应对，实则耗神费力。更重要的是，劳伦斯先生透露的信息，以及那张悄然递来的名片，像两块投入心湖的石头，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明天，就是“守藏阁”公开清点的日子，所有潜藏的矛盾与危险，都可能在那扇门后爆发。
她能感觉到陆砚深揽着她的手臂沉稳有力，但他的沉默，却比平日更显深沉。他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车子平稳地驶入别墅车库。回到家中，那股紧绷的气氛并未完全消散。沈星澜换下礼服，卸去妆容，穿着舒适的居家服走出来时，看到陆砚深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背影挺拔，却莫名透出一种孤寂感。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映在他深邃的眼底，却照不进那片幽暗。
她倒了杯温水，走过去，递给他一杯。
陆砚深回过神，接过水杯，指尖与她轻触，带着一丝夜风的微凉。“谢谢。”他的声音有些低哑。
“在想明天的事？”沈星澜问，目光落在他略显疲惫的侧脸上。即使是他，面对未知的“守藏阁”和潜在的阴谋，也不可能全无压力。
陆砚深抿了口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不全是。”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撬开一扇尘封已久的门。
“只是忽然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他语气平淡，但沈星澜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平淡之下，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滞涩。
她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像一个耐心的守护者，等待着他愿意分享的时刻。
“我小时候，”陆砚深终于再次开口，语速很慢，“大概六七岁的样子。有很长一段时间，被寄养在外祖父的一位故交家中。那位长辈，也是个收藏家，痴迷于各种……带有神秘色彩的古物。”
沈星澜心中微微一动。这是陆砚深第一次主动提及他的童年，而且是听起来并不愉快的部分。
“他有一座很大的老宅，里面有很多房间，其中有一间，被他称为‘静室’。”陆砚深的眼神变得有些空茫，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个令人不安的地方，“那间屋子，常年不见阳光，窗户被封死，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他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据说是拥有‘力量’或者附着‘灵魂’的物品。残破的图腾、造型诡异的面具、写着看不懂字符的陈旧羊皮卷……空气里永远弥漫着灰尘和一种奇怪的、类似檀香又混合了腐朽气息的味道。”
他的描述让沈星澜下意识地感到一丝寒意。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那样的环境绝非善意。
“那位长辈……他相信这些物品拥有灵性，甚至……危险。”陆砚深的声音低沉下去，“他有一个古怪的癖好，当他认为我‘不听话’或者‘需要静思’时，就会把我锁进那间‘静室’。”
沈星澜的心猛地一揪。她能想象，一个年幼的孩子，被独自关在那样一个黑暗、堆满诡异物品的房间里，会是怎样的恐惧和无助。
“时间长短不定，有时候是几个小时，有时候……是一整夜。”陆砚深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杯壁，指节微微泛白，“里面很黑，只有门缝底下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你能听到各种细微的声音，木头因为温度变化发出的‘嘎吱’声，老鼠跑过的窸窣声，甚至是自己心跳放大的轰鸣声。那些静默的藏品，在黑暗中仿佛活了过来，用无形的眼睛盯着你。”
他的语气依旧没有什么大的起伏，但沈星澜却能感受到那平静叙述下，被岁月掩埋的惊悸。这或许就是他如今看似无所畏惧，内心深处却对某些不可控的、带有神秘色彩的事物抱有高度警惕，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的根源。这也解释了，为何他对“守藏阁”可能隐藏的秘密如此重视，因为这触碰到了他童年最深的恐惧。
“他告诉我，那些物品里附着的不一定是善意的灵魂，有些是带着怨念和诅咒的。我必须保持安静，不能惊扰它们。”陆砚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没什么笑意的弧度，“现在想来很荒谬，但那个时候，我信了。每一次被关进去，都像是一场漫长的煎熬，感觉黑暗会把人吞噬，那些冰冷的‘灵魂’会从角落里扑过来。”
沈星澜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放在杯壁的手上。他的皮肤微凉，在她的掌心下，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后来呢？”她轻声问。
“后来……我父亲找到了我，把我接了回去。”陆砚深言简意赅，显然那段被接回后的经历又是另一段复杂的故事，“但那段时间的经历，像一道烙印。”
所以他习惯于掌控一切，因为失控的滋味太可怕。所以他用玩世不恭和商业上的杀伐果断筑起高墙，将那个曾经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的孩子紧紧包裹。所以他对于“北极星”这类涉及神秘传承和可能隐藏未知风险的计划，抱有超乎寻常的审慎，甚至可说是忌惮。
“明天的‘守藏阁’，”沈星澜握紧了他的手，目光清亮而坚定，“无论里面有什么，都不会是那间‘静室’。而且，这一次，你不是一个人。”
陆砚深终于转过头，深深地看向她。窗外的灯光在他眼中碎成星辰，而那星辰深处，是翻涌的、复杂的情绪。有被她一语道破心事的震动，有被她看穿脆弱的片刻僵硬，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理解和承诺包裹的暖流。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有些重，仿佛要从她这里汲取力量和真实感。
“我知道。”他低声说，这三个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也都要真实。
他没有再说谢谢，但紧握的手和眼底化开的些许寒意，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将他最不为人知的、脆弱的一面，撕开了一角，展露在她面前。这不是妥协，而是交付。
“那些所谓的‘附着灵魂’的物品，”沈星澜用她作为鉴定师的专业口吻，冷静而客观地说，“大多不过是历史沉淀的痕迹，是人类情感的投射，或者是人为制造的谜团。真正的力量，不在于物品本身，而在于如何解读和运用它。外祖父留下的，如果是知识，那我们便吸收它；如果是陷阱，那我们便拆穿它。”
她的话语像一阵清风吹散迷雾，带着理性的力量，驱散了他记忆中部分阴霾。
陆砚深凝视着她，许久，唇角终于牵起一个真实的、带着释然和依赖的微小弧度。“陆太太，”他唤她，声音恢复了往常的磁性，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缱绻，“你说得对。”
他放下水杯，将她轻轻拥入怀中。这一次，他的拥抱不再是带着试探或宣告占有，而是充满了寻求安慰和彼此支撑的意味。
沈星澜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逐渐放松下来的身体。她知道，童年的阴影不会因为几句话就彻底消散，但至少，他愿意让她看见，愿意让她靠近那片荒芜之地。
而她要做的，就是像今夜一样，在他被回忆困住时，点亮一盏灯，告诉他，她在。
夜色渐深，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但此刻，在静谧的客厅里，两颗心因为一段尘封的往事，靠得更近。那些童年的阴影碎片，依然存在，却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和令人窒息。
因为光芒，已经照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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