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四十七分，书房。
屏幕上的K线图还在跳动，海外市场刚开盘，数据流如同银河倾泻而下。陆砚深却第一次，在应该全神贯注于资本博弈的时刻，彻底走了神。
钢笔悬在待签字的并购协议上方，已经停滞了超过五分钟。墨迹险些在价值九位数的条款上晕开一个荒唐的句点。
这不正常。
非常不正常。
他放下笔，向后靠进人体工学椅背，揉了揉眉心。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几小时前，玄关处拥抱她时，她发间那点淡淡的橙花香气——那是她最近换的孕妇专用洗发水味道，说是成分安全。
孕妇专用。
这个词让陆砚深的太阳穴轻轻跳了一下。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他清晰地记得三个月前那个下午，在明辉律所的会议室里，第一次见到沈星澜的场景。她坐在长桌末端，一身珍珠白西装，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生长在悬崖边的冷杉。周围那些贪婪、算计、窃窃私语，仿佛都被她周身那层透明的屏障隔开了。
当时他想：这位“合作者”，看起来很难应付。
但也很……有趣。
有趣到让他愿意坐下来，听周律师念完那份荒唐的遗嘱；有趣到让他配合她那个突如其来的指纹赌约——虽然事后证明，她确实一次就通过了星辉博物馆第三区间的系统验证。那一刻，他从她清冷的眼底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属于顶尖专家的傲然。
那是他计划之外的变量。
最初的契约婚姻，在他的人生算法里，不过是一个最优解。他需要沈家老派势力的支持，来压制集团内部那些倚老卖老的董事；她需要星辉博物馆和那些笔记，完成职业上的跃迁。各取所需，期限两年，条款清晰，风险可控。
他甚至为此建立了一个简易的情感交互模型，输入变量包括：每日互动时长、共同话题重合度、必要场合的默契表现、以及应对亲友探访的协同策略。模型运行平稳，预测准确率高达91.7%。
直到某个变量开始持续偏离预期。
陆砚深打开电脑上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没有财务报表，没有项目企划，只有一系列以日期命名的简短记录：
· day 18: 她熬夜修复一枚十九世纪破损的祖母绿胸针，清晨在工作室沙发上睡着。毯子是她常用的浅灰色羊毛款。备注：室温23c，湿度45%，无需额外干预。但离开前调高了空调温度。（异常行为：停留观察时间超时3分钟。）
· day 42: 家族宴会上，三叔公借酒暗示她“高攀”。她微笑应对，言辞滴水不漏。离席后，在露台独自站了8分钟。送去热牛奶一杯。（模型未提示此关怀项，属自发行为。）
· day 67: 她因行业谣言情绪低落。启动应急预案：公开支持、法律追责、转移注意力（游乐园行程）。摩天轮顶端，她看着窗外夜景说：“有时候觉得，真实的东西太少了。”回应：“至少此刻的夜景是真的。”她笑了。数据反馈：当日情绪曲线回升显着。但个人心率在她说笑时，出现不明原因峰值。（需复查穿戴设备数据。）
· day 89: 她发烧。物理降温、补充电解质、监测体温。凌晨3:17，她无意识抓住他的手腕，喃喃叫了“妈妈”。保持姿势直至她松手。手腕残留触感时长：47分钟。（备注：此现象无法用医学或心理学现有模型合理解释。）
一条条记录翻下去，陆砚深的表情逐渐变得复杂。
这些偏离，起初被他归因为“合作适配度优化”——为了让契约更顺畅地执行，进行必要的情绪投资和关系维护，符合长期利益最大化原则。
但今天下午，在雨夜里追上她的车，看到她苍白着脸却强作镇定的模样；在玄关处，几乎是用蛮力将她拥进怀里，感受到她细微颤抖的那一刻——
他的“最优解”模型，崩了。
不是技术故障，不是数据错误，是底层逻辑遭到了核爆式的冲击。
那种想要将她紧紧锁在视线范围内、隔绝一切风雨的冲动，那种听到她说“我们结束吧”时胸腔里骤然的钝痛，那种完全未经计算、近乎本能的挽回行为……每一项，都严重背离了他二十八年来赖以生存的理性准则。
“我的心，好像失控了。”
这句话今晚一直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像一个无法清除的病毒程序。
他拿起手机，调出秦屿的聊天窗口。上一条信息是秦屿下午发来的嘲笑：“老陆，听说你上演雨夜追车苦情戏了？人设崩了啊陆总！”
陆砚深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没有回复。
他点开了另一个对话窗口，是沈星澜。最后一条消息是她半小时前发的：“记得喝温牛奶，书房抽屉第二格有助眠的酸枣仁茶。”
连他偶尔失眠的微小习惯，她都注意到了。
陆砚深闭上眼，试图用最擅长的归因分析法梳理现状：
假设一：这只是长期密切接触导致的生理性依赖和心理习惯。
反驳证据：他对其他长期合作伙伴（包括最得力的助理）从未产生过类似“拥抱后不想松手”的生理冲动，也不会在对方生病时产生远超合理范围的焦虑感。
假设二：这是对“所有物”的占有欲作祟。
反驳证据：他对名下任何资产（包括那辆全球限量的跑车）都没有产生过“害怕失去”的情绪。失去可以量化，可以置换，可以止损。但想到可能失去她，大脑直接跳过了所有计算步骤，进入某种原始的警报状态。
假设三：这是……
他停顿了很久，才在脑海中补完那个词。
……爱？
一个被他长期归类为“非必要情感变量”、“决策干扰项”、“低效情绪能耗”的词语。
陆砚深睁开眼，目光落在书桌角落——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丝绒盒子。打开，里面不是珠宝，而是一枚已经有些磨损的旧U盘。插上电脑，输入三重密码，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夹：《星澜观察日志（非正式版）》。
点开，不是冰冷的数据，而是一些杂乱的照片和随笔：
· 她在托斯卡纳阳光下看书的侧影（光线捕捉完美，但她翻书时微微蹙眉的样子更值得注意。）
· 她鉴定珠宝时专注的神态（专业状态下的她，有种近乎神圣的美感。但眼角微弯时更生动。）
· 她第一次成功烤出不太焦的饼干，嘴角那点小得意的弧度（糖放多了15%，但值得记录。）
· 拿铁偷偷啃她拖鞋被她发现时，她哭笑不得的表情（狗需教育，但她的表情值得保存。）
最后一张，是今天下午在玄关处，他匆忙中用手机拍下的模糊画面——她被自己拥在怀里，脸颊贴在他肩头，眼睛闭着，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雨水或泪水。
照片下面，是他今晚刚刚添加的一行字：
“系统错误。
情感模块未经授权，已全面接管核心决策权。
且，拒绝卸载。”
看着这行字，陆砚深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有些突兀，也有些……释然。
所以，这就是失控的感觉。
不是数据溢出，不是程序崩溃，而是一片精心构建的理性大陆，被名为“沈星澜”的温柔海啸彻底淹没。所有防御工事、所有计算模型、所有风险预案，在潮水来临的那一刻，化为乌有。
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想要靠近她的引力。
他关掉电脑，拿起那杯已经微凉的牛奶，一饮而尽。
走到卧室门口时，他停下脚步。门缝里透出暖黄色的夜灯光晕。她应该已经睡了，睡前会习惯性地把被子卷成茧状——这是她缺乏安全感的表现，虽然她从不承认。
陆砚深轻轻推开门。
她果然睡着了，侧身蜷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小腹上——那里还平坦着，但不久后就会孕育一个与他们两人血脉相连的小生命。这个认知让他心脏又是一阵陌生的柔软收缩。
他在床边坐下，动作很轻，没有惊醒她。
月光透过纱帘，在她脸上投下浅浅的光影。他看了很久，然后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她的眉梢。
“星澜，”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看来我的算法需要一次彻底的重写了。”
“新的核心指令很简单：保护你，陪伴你，让你永远有资格对我‘贪心’。”
“至于失控……”他微微勾起唇角，“如果对象是你，那么，我允许系统永久性失控。”
他俯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很轻的吻。
“晚安，我的‘系统错误’。”
躺下时，他习惯性地将她揽进怀里。睡梦中的她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肩膀，找到了一个更舒适的位置。
陆砚深闭上眼睛。
那些K线图、并购案、季度报表，此刻都变得遥远而无关紧要。
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清晰无比的结论，像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
契约可以到期。
但爱，他要续约一辈子。
而且，这次不要任何附加条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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