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领下的差事，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东宫乃至更小的范围内悄然传开。陛下竟让年仅八岁的皇长孙参与稽查两淮盐政！这已不是简单的考教或喜爱，而是近乎托付实务的信任！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更加聚焦于朱雄英身上。
朱雄英却无暇他顾。他深知此事干系重大，更是皇祖父对他能力的一次关键考验。他并未立刻大张旗鼓地召见户部官员或锦衣卫，而是将自己关在东宫偏殿的书房中，对着那些由朱元璋特许调阅的、堆积如山的档案账册，开始了枯燥而细致的梳理。
烛火常常亮至深夜。
他让朱标为他找来了几位精通算学、背景相对简单的东宫属官，名义上是辅助他学习经济之道，实则让他们协助进行最初级的数据核对和归类。他自己则专注于寻找那些隐藏在庞杂数字背后的规律和矛盾。
几日废寝忘食的研读，结合小柱子从市井打听来的零碎信息，朱雄英脑海中那关于两淮盐政的图景逐渐清晰，也愈发触目惊心。
问题核心，果然围绕着“盐引”和“灶户”展开。
盐引，既是销售许可证，也是一种变相的期货票据，其发放、运输、兑现环节，存在着巨大的操作空间。账面上，盐引发放数额与盐产量大抵匹配，但“积压未售”的引额却逐年递增。这本身就不合逻辑——若真需求不足，为何每年仍按额发放？
朱雄英将历年各盐场产量、引额、实际入库盐税、以及有记录的各销售区域人口变动数据并列对比，运用了超越时代的简单统计分析思路。他发现，某些年份，在产量并未显着增加，甚至因灶户逃亡而略有下降的情况下，发放的盐引数额却异常地多出了一截。而这多出的部分，往往对应着后续报告中“积压”或“损耗”的大头。
“虚开引额……”朱雄英在纸上写下了这四个字。这是贪腐的常见手段，凭空制造出大量的盐引，这些“空气引”要么被用来向朝廷套取相关的运营经费、赈恤款，要么就是被官吏与指定盐商勾结，将其“洗”成可流通的实质利益，甚至直接参与私盐贸易！
而那些受苦最深的灶户，则是这一切的基石和牺牲品。档案中记载的逃亡事件，多集中于淮南的几个大盐场。朱雄英注意到，这些盐场同时也有着最高的“物料损耗”记录和最大笔的“修缮抚恤”开支。显然，管理盐场的官员正通过虚报损耗、克扣抚恤等方式，层层盘剥，将本应属于灶户和生产投入的资金，中饱私囊。
“官通民反，民不得不逃……逃了，便可将逃亡灶户的定额也一并贪墨……”朱雄英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这套路并不新鲜，却无比有效，尤其是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然而，仅凭这些从公开档案中分析出的疑点，还不足以形成铁证。那些多出的盐引最终流向了哪里？被克扣的款项落入了谁的口袋？这背后必然有一张覆盖产、运、销多个环节，牵扯地方官吏、豪强、乃至可能涉及朝中人物的利益网络。
这时，他想起了皇祖父赋予他的另一项权力——可调阅锦衣卫的相关密报。
他慎重地写下一份清单，列出了几个最关键的问题和需要重点核查的人员、环节，通过特定的渠道，递交给了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他深知锦衣卫是皇祖父的耳目和利刃，自己必须谨慎使用，提出的要求必须精准且有价值，不能显得外行或胡乱指挥。
等待锦衣卫回报的同时，朱雄英也没有闲着。他再次求见了太子朱标。
“父亲，关于两淮灶户逃亡之事，儿臣有些浅见。”朱雄英开门见山，“究其根本，在于灶户生活无着，被盘剥过甚。朝廷虽有抚恤之政，然款项能否落实到灶户手中，存疑。儿臣以为，除严查贪腐外，或可双管齐下。”
朱标对于儿子投身盐政调查既支持又担忧，闻言立刻道：“英儿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其一，可否请父亲或户部，择选一两个问题突出的盐场，试行‘工赈法’？”朱雄英提出构想，“即，将部分原计划拨付的‘抚恤修缮’款项，改为以工代赈。招募流民或就地安置灶户，由朝廷派员直接组织，用于疏浚盐场周边河道、修筑防潮海堤等切实改善生产条件的工程。如此，款项用途清晰可查，灶户能凭劳力获得实实在在的米粮银钱，改善生计，朝廷亦能夯实盐场基础，杜绝官吏从中克扣的漏洞。”
“以工代赈……”朱标眼中一亮。这法子古已有之，但在盐政系统中针对性使用，却是一个新颖且务实的思路。直接将钱粮发给灶户，容易被层层盘剥，但组织他们进行公共工程，发放报酬，则更易于监管，也能产生长远效益。
“其二，”朱雄英继续道，“或可考虑改革灶户户籍管理。现今灶户世代承袭，不得转业，形同禁锢。可否允许灶户在完成额定产盐任务后，其子弟入学、科举，或从事其他营生？甚至，对于产盐效能高的灶户，给予一定的减税或实物奖励？如此，给灶户一线上升的希望，而非一味压榨，或可缓解其逃亡之心。”
这第二个建议，则触及了更根本的“匠籍”制度。朱标闻言，沉吟良久。放宽灶户禁锢，这需要冲破很大的阻力，但并非完全没有先例可循。若真能实施，对于稳定盐业生产根基，确有奇效。
“英儿，你这些想法……甚好！”朱标权衡片刻，郑重道，“‘以工代赈’之法，为父可即刻与户部商议，择地试行。至于灶户籍贯之议……关系重大，需从长计议，但为父会记在心中，寻机向父皇进言。”
得到父亲的支持，朱雄英心中稍定。他知道，根治盐政之弊，非一日之功，也非单一手段所能解决。既要雷霆手段打击贪腐，也需怀柔政策安抚根基。
数日后，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亲自来到东宫求见，带来了第一批密报回复。毛骧此人，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对朱元璋忠心不二。他对这位年幼却深得圣心的皇长孙，保持着表面上的恭敬，却也带着几分审视。
“殿下，您所询之事，已有初步回报。”毛骧的声音平淡无波，递上一份密封的卷宗。
朱雄英道谢后接过，仔细翻阅。锦衣卫的效率果然惊人，密报中的信息远比档案记载更为具体和黑暗。
那些多出的盐引，大部分流向了几个挂着不同名号、实则背后由同一伙江淮豪商控制的商行。这些商行，一方面利用这些非法获得的“官引”份额，挤压正当盐商的生存空间，垄断销售；另一方面，则与盐场官吏勾结，将大量官盐以“损耗”、“次品”等名义，暗中转为私盐，通过秘密渠道销售，牟取暴利。
而几个问题最大的盐场管事，以及两淮盐运使司的几名核心属官，均与这些豪商过从甚密，其在南京、扬州等地置办的产业，远非其俸禄所能支撑。更有一条线索隐隐指向了朝中某位以“清流”自居的御史，似乎曾收受豪商贿赂，在几次弹劾风波中为其充当保护伞。
一条由地方豪商、贪腐官吏、乃至可能存在的朝中奥援共同编织的利益链条，已然浮出水面！
“辛苦毛指挥了。”朱雄英合上卷宗，面色平静，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牵扯可能更广。
“此乃臣分内之事。”毛骧躬身道，顿了顿，又似无意地补充了一句，“陛下有旨，此案一应查证，皆需密呈。殿下若有任何发现或决断，亦可直接禀明圣上。”
这话既是提醒，也是划定了权限。朱雄英可以参与、可以建议，但最终的决策和行动权，牢牢掌握在朱元璋手中。
“孤明白了。”朱雄英点头，“还请毛指挥继续深挖，尤其是这几家豪商的背景，以及他们与朝中官员往来的具体证据。”
“臣遵命。”毛骧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朱雄英一人。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锐利。
证据正在一步步汇集，对手的面目也逐渐清晰。接下来，就是如何利用这些证据，选择合适的时机，给予这寄生在盐政躯体上的毒瘤致命一击。
他不能急。必须等待一个最合适的契机，一个能让皇祖父下定决心，以雷霆万钧之势，将这股势力连根拔起的契机。
同时，他也必须更加小心。自己如此深入地介入此事，必然已经引起了利益链背后那些人的警觉。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这场围绕盐利的无声战争，才刚刚进入中盘。他这位看似年幼的棋手，已然落子，正静静地等待着对手的应手，以及……最终图穷匕见的时刻。
应天府繁华的夜景之下，暗流汹涌，一场关乎国计民生的风暴，正在这位八岁皇孙的推动下，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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