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机杼声声、炉火熊熊的将作监，朱雄英一行并未在应天多做停留，车驾转而向东，沿着官道，直趋东南。此行的目的地，是直面浩瀚海洋、当前海防与剿倭最前沿——浙江，钱塘江口，杭州府。
越往东南，春意愈浓。道旁杨柳吐翠，田间已有农人忙碌的身影。但朱雄英无心欣赏这江南春色，他的思绪早已飞向了那片蔚蓝而危机四伏的海疆。沿途驿站换马歇息时，他也会召见当地州县小吏，询问民生治安，尤其是沿海渔村、盐场的情况。得到的回复多是“托陛下洪福，近来尚算安宁”，但言语间的闪烁和那难以完全掩饰的一丝忧虑，让朱雄英知道，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歇。
十数日后，车驾抵达杭州。浙江三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主要官员，以及奉旨总督浙闽剿倭事宜的信国公汤和，皆出城十里相迎。
汤和虽年事已高，鬓发皆白，但身板依旧挺直，甲胄在身，目光锐利如昔。他见到朱雄英，并未因对方年幼而有丝毫怠慢，严格按照臣子之礼参拜。这位老将深知，眼前这位皇长孙，不仅深得圣心，更在晋王案中展现了令人胆寒的手腕，其见识魄力，远非寻常孩童可比。
“老臣汤和，参见皇长孙殿下！殿下代天巡狩，亲临海疆，实乃将士之幸，百姓之福！”汤和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朱雄英快步上前，亲手虚扶：“信国公乃国之柱石，快快请起！孤年幼，于军旅之事所知尚浅，此次前来，一为传达皇祖父、父皇对前方将士的慰勉之意，二来也是向老将军学习，实地看看我大明海防现状。日后诸多事宜，还需老将军鼎力相助。”
他态度谦和，言语得体，既表明了朝廷的重视，又给足了汤和面子，令这位老将心中颇为受用。
“殿下过谦了！老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殿下，请入城！”
入驻杭州行辕，稍事休整，朱雄英便拒绝了地方官员安排的接风宴饮，直接要求汤和汇报当前剿倭与海防情势。
行辕议事厅内，巨大的东南沿海舆图悬挂正中。汤和手持竹鞭，指向图上海洋与陆地的交界处，神色凝重。
“殿下，自去岁奉旨督师以来，老臣整合浙闽水师，汰弱留强，加固战船，并依殿下之前所议，广布哨探，设伏诱敌，确也取得了不少战果。”汤和首先肯定了成绩，“数月来，击沉、俘获倭船二十余艘，斩首、擒获倭寇数百，沿海大规模袭扰已鲜有发生。”
朱雄英微微颔首，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以汤和之能，加上朝廷支持，取得阶段性胜利是必然。
“然，”汤和话锋一转，竹鞭点在几个岛屿和曲折的海岸线上，语气变得沉重，“倭寇之患，根除极难！其一，彼辈狡黠如狐，大股来袭已少，多化为三五小船，利用复杂水道、岛屿藏身，伺机而动，专挑我防御薄弱处下手，一击即走，追之不及。其二，其巢穴多在海外荒岛，甚至可能已与部分海外番国有所勾结，我水师战船虽经整顿，然欲远征外海，寻其根本，力有未逮。其三，也是最令人头疼之处，”
汤和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怒意：“仍有沿海不法豪强、奸民，为牟暴利，暗中与倭寇交通，为其提供情报、补给，甚至销赃！此等内贼，比倭寇更可恨！虽经数次清查，斩杀了一批，然其根深蒂固，难以尽除！”
朱雄英静静地听着，目光随着汤和的竹鞭在舆图上移动。汤和所言的困难，正是这个时代海防的痼疾。被动防御，永远无法根除倭患。
“信国公所言，切中要害。”朱雄英缓缓开口，“倭寇如疥癣之疾，反复发作，根源在于我大明未能真正掌控海洋。被动挨打，非长久之计。”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划过那漫长的海岸线和星罗棋布的岛屿：“老将军，如今我水师，可战之船尚有几何？最大者可航行至何处？将士水性、操舟之术如何？若遇风浪，可能持久？”
他一连串的问题，直指水师的核心战斗力。
汤和略一沉吟，如实禀报：“殿下，浙闽两省水师，经整顿后，堪用之主力战船约百五十艘，其中四百料以上大船不足三十艘。多数战船仍只能在近海巡弋，抗风浪能力有限。欲远航至外海岛屿，非有大船及精通远海航行之舵手、水手不可。至于将士……实不相瞒，善于操舟、敢于搏浪者，十之三四而已，多数仍惯于陆战。”
情况比朱雄英预想的还要严峻。这几乎是一支只能在海岸线附近活动的“岸防舰队”，缺乏真正的远洋作战能力。
“船只、人员，皆需大力加强。”朱雄英沉声道，“孤离京前，已请旨工部，将海船改良列为‘格致创新’要务。信国公可将所需战船形制、大小、武备要求，详细列明，报送工部及将作监，由他们设法研制、建造更大、更坚、更快的战舰！”
他看向汤和，目光灼灼：“至于将士，光靠现有水师官兵恐不足。孤有一议，或可并行。”
“殿下请讲。”
“其一，可仿照边军‘夜不收’（哨探），在沿海渔民、疍户（水上居民）中，招募胆大心细、熟悉海情水道者，编为‘海事哨探’，给予优厚饷银，专司外海侦察、引导。彼辈生于斯长于斯，对海洋的熟悉，远胜寻常军士。”
“其二，”朱雄英语气加重，“可尝试组建专职的‘海军陆战’之士！遴选军中勇健敢战、不惧风浪者，加以严苛操舟、泅渡、跳帮白刃战之训练，使其既能乘船远航，又能登岛攻坚！未来清剿倭寇巢穴，非此类精锐不可！”
海事哨探！海军陆战！这两个概念，让汤和眼前猛地一亮！他多年与海盗倭寇周旋，太清楚熟悉海情的向导和能打硬仗的登岛部队有多么重要！皇长孙殿下虽未亲临战阵，却总能直指问题核心！
“殿下高见！老臣怎就未曾想到！”汤和激动道，“此二策若行，我剿倭之力，必大增！”
“此乃长远之策，需持之以恒。”朱雄英点点头，“眼下，孤欲亲往海防前线一看。老将军可否安排，孤要登临战船，巡视钱塘口乃至外海防务，并召见一线将士问话。”
汤和闻言，脸上露出一丝难色：“殿下，海上风浪难测，且倭寇虽暂匿，难保没有零星贼船窥伺。殿下万金之躯，亲涉风涛之险，恐有不妥……”
朱雄英摆手打断，语气坚决：“孤既代天巡狩，岂有畏险不前之理？若不亲眼看，亲耳听，如何知将士之苦，如何定海防之策？老将军不必多言，尽快安排便是！”
见朱雄英意态坚决，汤和也不再劝阻，心中对这位年幼皇孙的胆魄更是高看一眼：“既如此，老臣遵命！定当周密安排，确保殿下安全！”
三日后，钱塘江口，海天相接，波涛涌动。数艘悬挂大明龙旗的战船，拱卫着一艘较为高大的座船，破开白色的浪花，驶出江口，进入广阔的杭州湾。
朱雄英站立在座船船头，海风带着咸腥气息扑面而来，吹动他身上的锦袍。这是他此生第一次真正置身于浩瀚无垠的大海之上。放眼望去，碧波万顷，水天一色，个人的渺小与自然的壮阔形成强烈对比，令他心潮澎湃，也更坚定了要让大明驰骋于这片蔚蓝疆域的信念。
汤和陪在一旁，为他指点各处水道、岛屿以及设立的烽堠、炮台。朱雄英看得仔细，问得也更细：潮汐规律、季风影响、倭寇常走的航线、现有战船的航速与火力配置……
他甚至召见了船上几名普通的水师士卒和低级军官，询问他们平日操练、饷银、以及对剿倭的看法。这些底层军士初见皇长孙，虽有些拘谨，但见朱雄英态度温和，问的也都是他们切身相关之事，便也大着胆子说了些实话，无非是海上生活艰苦，倭寇狡猾难缠，盼着能有更厉害的战船云云。
真实的所见所闻，远比奏章上的文字更加鲜活，也更能反映问题。
巡视途中，远处海平线上，偶尔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船影，似是渔船，又似别有意图。汤和下令舰队保持警戒，但并未发生冲突。
站在颠簸的船头，望着那无边无际的蓝色国土，一个更加宏大而清晰的构想，在朱雄英心中逐渐成形。
返回座舱，他摊开纸笔，沉吟片刻，开始起草一份奏章提纲。他要向皇祖父和父亲，呈报此次巡视海防的所见所思，并提出一个更加系统的“海洋战略”构想：
巩固近海防御，打造精锐水师，发展远洋船队，开拓海上贸易，宣威万里海疆！
他知道，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甚至会触动无数固有的利益和观念。但，既然重活一世，既然拥有超越时代的见识，他就要为这个古老的帝国，插上征服海洋的翅膀！
钱塘江潮，奔涌不息，如同时代前进的脚步声。朱雄英立于潮头，砺剑之心，愈发坚定。他的目光，已然越过眼前的波涛，投向了那更加遥远和充满未知的深蓝。大明的命运，必将因他的到来，而与这片广阔的海洋，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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