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京的冬夜,
是被朱门酒肉与冻死骨共同撕扯成的破碎画卷。
戌时正,
暮鼓余音早已散尽。
鹅毛般的雪片自墨色天幕倾泻而下,
将三百年的帝都层层覆盖。
皇城巍峨的轮廓在雪幕中模糊了棱角,
只余下几点孤零零的宫灯,
如同蛰伏巨兽昏黄的眼。
朱雀大街上积雪已没踝,
更夫裹紧破旧棉袄,
踩着吱呀作响的积雪,
缩着脖子匆匆而行,
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里显得格外稀疏寥落。
与主干道的冷清相反,
达官显贵聚居的城东,
却是另一番景象。
高门府邸前车马并未因大雪绝迹,
描金绘彩的马车碾过积雪,
留下深深辙痕,
檐下悬挂的气死风灯照出一片暖黄,
映着门口石狮身上厚厚的雪顶,
与门内隐约传来的丝竹宴饮之声交织,
勾勒出盛世将熄、余温犹存的虚假暖色。
而在这片繁华边缘,
靠近皇城西侧的雍河崔氏府邸,
一处最为偏僻的院落里,
寒冷仿佛凝成了实质。
崔令姜放下手中蘸饱了墨的笔,
对着昏黄烛火,
轻轻呵了口气。
白雾氤氲,
模糊了面前宣纸上刚刚绘就的繁复机括图样
——那是《天工开物·补遗》中记载的前朝“九转同心锁”的内部构造,
她凭着三年前偶然翻阅时的记忆,
耗时月余,
才勉强复原了七分。
指尖已冻得有些僵麻,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那件半旧不新的湖绸夹袄,
面料虽还算细软,
却根本抵不住这渗骨的寒意。
这身打扮,
连同她此刻谨小慎微的神情,
都恰到好处地告诉我们,她的身份。
——一个在崔氏门阀之下、无依无靠的旁支庶女。
“小姐,”
丫鬟芸儿端着一盏小小的手炉推门进来,
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
语气里带着心疼的关切,
又掺杂着些许无奈,
“时辰不早了,
明日还要去给夫人请安,
早些歇了吧。
这炭火……今日份例就只这些了。”
崔令姜抬起头,
唇角弯起一丝柔顺的、几乎刻进骨子里的笑意,
接过那几乎感觉不到多少暖意的手炉:
“有劳你了,
芸儿,
我再看会儿书就睡。
你早点歇了吧。”
芸儿欲言又止,
最终只低声道:
“那您别熬太晚,
仔细眼睛。”
便悄声退了出去,
细心地将房门掩好。
门扉合拢的轻响过后,
院落里便只剩风雪呜咽的声音,
以及远处主宅方向隐约飘来的、似有似无的笙箫乐曲
——那是长房嫡出的三公子今日宴请宾客,
据说还请了京中最负盛名的云韶班唱曲。
暖黄烛火在崔令姜沉静的眸子里跳动了一下。
她维持着那副温顺的姿态,
侧耳倾听片刻,
确认院外巡夜婆子踩着雪的脚步声蹒跚远去后,
眼底那层柔顺的薄冰悄然碎裂,
露出一丝深藏的疲惫与锐利。
她起身,
走到窗边,
推开一道细窄的缝隙。
寒风立刻尖啸着扑入,
卷着雪沫,
瞬间扑上了她的脸颊,
刺得肌肤生疼。
她望向屋外,
入目一片雪白,
忽然间,
她目光却骤然定住
——在院墙角落那株早已枯死的老梅虬枝下,
一团深色的物事在剧烈地挣扎扑腾,
搅得枝头积雪簌簌落下,
在这万籁俱寂的雪夜里,
那动静微弱,
却惊心动魄。
不是野猫。
那挣扎的姿态,
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和不甘。
崔令姜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
一种莫名的感觉袭上心头,
只迟疑了极短的一瞬,
便果断地系上那件连风毛都有些稀疏的旧斗篷,
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
蹑足走入漫天风雪之中。
积雪瞬间淹没了她的绣鞋,
冰冷刺骨。
她快步走到墙根下,
离得近了,
才看清那是一只体型颇大的猛禽,
羽翼是罕见的墨蓝色,
在雪光映照下泛着幽冷金属光泽,
此刻它一只翅膀以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
暗红的血液不断渗出,
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
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狼藉。
它似乎力竭,
不再剧烈扑腾,
只是昂着头,
琉璃般的眼珠在黑暗中锐利地扫视,
警惕而骄傲,
鸟喙紧闭,
透着一股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倔强。
崔令姜的心轻轻一揪。
这般神骏的禽鸟,
绝非京中勋贵惯常豢养的猎鹰或玩赏之物,
更不该莫名出现在她这被遗忘的偏僻院落。
她蹲下身,
解下腰间束着的青色丝绦,
动作尽可能轻缓地靠近,
声音压得极低,
混合在风声中:
“莫怕……我不会伤你。”
那墨蓝色的猛禽猛地扭过头,
眼中凶光毕露,
试图用利喙啄她,
却因伤势过重,
只是徒劳地晃动了一下。
崔令姜不再犹豫,
极快且精准地用丝绦将它受伤的翅膀小心地固定住,
避免二次损伤。
正当她准备将这沉重的鸟儿抱起时,
指尖无意中触碰到它那只冻僵的利爪,
爪上似乎系着什么东西……!
她凝神看去,
只见爪上牢牢缚着一枚比铜钱略小的玄色令牌,
非金非铁,
触手冰寒彻骨,
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
能看清上面阴刻着极其繁复奇异的图案
——无数细密的星辰轨迹环绕着一片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漩涡,
那星辰的刻痕细如发丝,
却排列得极具某种玄奥的韵律,
看久了竟让人微微晕眩。
这是……什么?
崔令姜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旋即加速跳动起来。
她自小便有着超乎常人的记忆力,
过目不忘,
加之为了排遣深闺寂寞,
更是将大部分时光都耗在阅读各类杂书古籍上,
尤其痴迷于机关算学、密码暗语、舆地方志之类不为正统所重的“旁门左道”。
她自信对崔家藏书中,
历代纹饰符号、隐秘标记的见识远超寻常学子,
可眼前这枚令牌上的星纹,
却陌生而诡谲,
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神秘气息,
绝非凡俗之物。
她心头一震,
猛地抬头,
眼中长久的温顺瞬间转变,
锐利地扫过院墙四面。
风雪依旧,
高耸的粉墙黛瓦将这片狭小的天空围困得严严实实,
如同一个华丽的囚笼。
无人察觉此间的异常。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
混合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好奇,
骤然包裹了她。
这奇异的伤鸟,
这奇特的令牌,
都透着一股与这死水般的深宅、与她那既定命运格格不入的危险气息。
她不再犹豫,
迅速用斗篷下摆将鸟和那枚冰冷的令牌一同裹住,
尽量不留下血迹,
快步退回屋内。
“哐当”一声轻响,
房门将凛冽风雪和外界的一切窥探彻底隔绝。
屋内的暖意,
尽管微不足道,
也寥胜于无的扑面而来,
但却驱不散她心头骤起的寒意。
她将伤鸟安顿在早已熄火的暖炉旁,
铺上几层软布。
那墨蓝色的禽鸟倒也颇通人性,
似乎知晓脱离了险境,
有似乎完成了使命?
终于支撑不住,
蜷缩起来,
唯有胸膛微弱起伏。
崔令姜就着摇曳的烛光,
仔细端详手中那枚玄色令牌。
灯光下,
那星纹旋涡似乎活了过来,
流转着某种幽深莫测的光泽,
冰冷,
沉重,
仿佛蕴含着某种足以搅动风云的秘密。
她指尖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寒冷,
而是因为一种莫名的悸动。
明日,
便是家族为她精心安排的日子。
去拜见那位年过花甲,
却妻妾成群、以暴戾闻名的镇北侯派来的特使。
若能入得那位老侯爷的眼,
她这个无人问津的庶女,
便能作为一桩维系崔氏与北境强藩关系的“礼物”,
被送入那据说比京城更冷的侯府深宅。
她的人生,
仿佛从一出生就被书写好了结局
——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
一具用来维系家族荣光的精致道具。
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那令牌冰冷的棱角硌得她掌心生疼。
这枚意外闯入她死寂世界的令牌,
像一颗投入古井的巨石,
骤然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平静,
漾开层层危险的、却也可能蕴含着生机的涟漪。
“你究竟从何处来?”
她对着奄奄一息的异鸟低语,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又像是在叩问自己无法自主的命运,
“带来的是灭顶之灾,
还是……”
还是一线……挣脱这锦绣囚笼的微光?
窗外,
风声凄厉,
雪花簌簌,
掠过屋檐,
如同幽灵的呜咽。
远处,
更夫沙哑的梆子声穿透雪幕,
幽幽传来。
三更天了。
崔令姜缓缓收拢手指,
将那枚刻着不祥星纹的令牌紧紧攥入掌心,
冰冷的触感丝丝缕缕渗入肌肤,
直抵心扉。
或许,
这是绝境之中,
命运投下的唯一一丝变数。
无论吉凶,
无论福祸,
她心中念头起伏,或许该试一试,万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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