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厚重的墨绒，
将落鹰涧裹得严严实实，
唯有乱石堆旁那簇篝火是唯一的光源与热源，
在穿涧而过的寒风中执着地摇曳，
映照着三张神色各异的脸。
卫昭发出一声低沉的、带着痛楚的呻吟，
睫毛颤动了几下，
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意识回笼的瞬间，
左臂与右腿传来的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
他尝试移动，
却发现自己虚弱得连抬起手指都困难。
“卫大哥！您醒了？”
一直守候在旁的崔令姜立刻察觉，
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惊喜，
连忙用浸湿的布条再次小心地润湿他干裂的嘴唇。
卫昭目光有些涣散，
适应了片刻火光，
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崔令姜担忧的面容，
跳跃的篝火，
以及坐在对面、神色凝重望着自己的谢知非。
昏迷前的记忆碎片般涌入脑海
——落鹰涧的伏击，
惨烈的搏杀……
“我们……还在涧里？”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
“是。”
谢知非开口，
声音平稳，
“追兵已退，
但卫兄伤势不轻，
需得静养，
此地暂时还算隐蔽。”
卫昭闭了闭眼，
强压下身体的剧痛和心中的翻腾，
再睁开时，
眼神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锐利，
尽管底色是深深的疲惫。
“那些杀手……
什么来路？
不似你崔家之人？”
这是他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崔令姜与谢知非对视一眼，
由崔令姜轻声回答道：
“卫大哥，
那些人是‘观星阁’派来的。”
“观星阁？”卫昭眉头紧锁，
重复着这个不算陌生但亦知之甚少的名字，
眼中满是惊讶。
他搜刮着自己在军中、在朝堂的所有见闻，
也唯有近期追查赵贽与刘给事案时，
才恰恰接触到它，
但对这个名号的印象，
一直处于这是一个前朝类似钦天监，
早已覆灭的官方衙门罢了，
唯一对其印象最深的就是于那兰台密室中，
谢知非提起的其大逆不道之言……！
可一个能派出如此精锐杀手的组织，
怎么可能早已覆灭？
怎么可能仅是个钦天监？
他竟然对其了解竟如此浅薄？
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挫败和怒意以及更深的警惕。
他看向崔令姜，
带着询问以及自己都没察觉的那丝怒意：
“这观星阁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崔令姜看着卫昭那带着怒意与挫败的神情，
随即会意，
连忙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
“据我曾在一些极其冷僻的前朝野史中看到的零星记载，
这观星阁似乎是前朝一个非常神秘的机构，
不涉俗务，
专精于星象占卜、堪舆风水，
传闻能窥探天机，
预断国运。
但具体记载少得可怜，
仿佛被刻意抹去了一般。
除此之外，
我便一无所知了。”
她秀眉微蹙，
语气中带着无奈。
连崔令姜这等博览群书的门阀之女都所知甚少？
卫昭心中的疑虑更重，
他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谢知非。
那兰台密室中的经历告诉他，
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商人，
知道得远比表现出来的要多。
谢知非感受到卫昭审视的目光，
他缓缓抬起眼眸，
篝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他沉默了片刻，
仿佛在权衡，
最终，
他迎着卫昭的目光，
缓缓开口，
声音低沉而清晰：
“卫兄不知，
实属正常。
观星阁的存在，
本就是我大雍立国之初，
便刻意掩盖的秘密。”
他顿了顿，
玉骨扇在掌心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
“崔姑娘所言不差，
它确是前朝时期最为出名，
但论其历史渊源，
远比前朝那几百年国祚更为久远。
它并非寻常官署，
更像是一个……
试图窥探星辰轨迹、把握天地脉搏，
进而引导甚至干涉天命走向的神秘组织，
游离于历朝历代的皇权更迭之外。”
他见卫昭眼神锐利地盯着自己，
并无打断之意，
便继续说了下去，
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
“他们精通的，
远非表面星象堪舆那么简单。
其核心，
尤其是那位神秘的大长老——‘星轨执掌者’，
传闻掌握着一些失传的古老秘术。
这些秘术，
据说能小范围地借用星辰之力，
微妙地影响天时变化、地气聚散……”
他的声音在这里刻意放缓，
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意味，
“甚至……在一定程度上，
蛊惑或引导特定人群的心绪与判断。”
“妖言惑众！”
卫昭下意识地低斥，
他出身行伍，
信奉的是刀剑与实力，
对于这种玄乎其玄的说法本能地排斥。
但他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王守澄那封语焉不详的信，
以及张焕那复杂痛苦的眼神……难道……
谢知非对卫昭的斥责不以为意，
只是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是否惑众，
见仁见智。
但前朝末年，
天灾兵祸并行，
异象频生，
局势崩坏之速，
远超常理，
其中未必没有观星阁暗中引导的影子。
他们如同隐藏在历史幕布之后的阴影，
无声地影响着天下的棋局。”
他的目光扫过卫昭和崔令姜，
语气愈发沉凝，
“前朝覆灭，
雍朝鼎定天下后，
观星阁也随之彻底消失在世人视野。
所有人都以为它已随之腐朽。
可如今看来，
他们只是断尾求生，
转入了更深、更暗的地下，
如同蛰伏的毒蛇，
等待着复苏的时机。”
他最后总结道，
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往前不论，
就当朝来看，
一个能潜伏三百年，
依旧保持着严密层级、拥有悍不畏死的精锐死士，
并且对我们手中星图残片志在必得的古老势力……
他们所图谋的，
绝不仅仅是找回一件前朝遗物而已。
这星图，
恐怕关联着他们某个更为宏大、足以颠覆当今格局的计划。
我们三人，
如今已不再是简单的逃犯，
而是……意外撞破并卷入了一个巨大的秘密漩涡之中。”
谢知非这番抽丝剥茧、深入肌理的分析，
不仅揭示了观星阁的古老与神秘，
更将其威胁程度提升到了一个令人窒息的高度。
相较于明刀明枪的追捕，
这种隐藏在暗处、掌握诡异力量、布局数百年之久的敌人，
显得更加可怕。
卫昭听完，
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脸色阴沉，
目光锐利如刀，
反复审视着谢知非。
谢知非对观星阁的了解，
太深了！
深得远远超出一个古董商人或情报贩子应有的范畴！
那些关于内部结构、历史渊源、潜在能力的描述，
带着一种近乎亲历者的笃定和细节。
一个尖锐的疑问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谢知非，
你究竟是谁？
为何会对这等隐秘知之甚详？
你主动接近我们，
真的仅仅是为了合作求生？
还是……你本就与那观星阁，
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甚至，
你就是他们派来引导我们的另一枚棋子？
还是说，
你有着难与人言的更深的谋划？
这份因信息极度不对等而骤然升起的、尖锐的猜疑与警惕，
让他刚刚因共同御敌而对谢知非产生的微弱信任，
瞬间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戒备和冰冷的审视。
他必须尽快恢复，
必须弄清楚谢知非的真实面目！
篝火依旧在跳动，
试图温暖这寒夜，
却似乎永远也驱不散三人之间那已然悄然裂开的、深不见底的信任鸿沟。
夜色深沉，
前路莫测，
而身边的同伴，
似乎也同样迷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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