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盯着那份刚送来的《补录明细》,目光停在最后一行。
“临时调拨储备银十万两,经办人:林昭(代签)。”
他没动,也没说话。手指轻轻压住纸角,把文书翻了个面。灯下看,纸张纹理不对。新纸泛白,旧册发黄,差得明显。
墨迹也不对劲。
他凑近了些,发现“林昭”两个字的笔画浮在表面,像是后来描上去的。真正签押的墨会渗进纸里,这种浮墨,只可能是仿写。
火漆印也有问题。
原档封印是椭圆型,带稽核司暗纹。这份补录上的印,边缘太齐,像是用模子重新压过。
林昭放下文书,抬眼看向门口那个送文件的小吏。
“谁让你送来的?”
小吏低头,“户部值班房交到我手上的,说是加急件。”
“交给你的人长什么样?”
“穿蓝袍,戴乌纱,我没看清脸。”
林昭不再问。他知道,这种事不会留真迹。送信的人,大概率是随便抓了个跑腿的。
但他不能等。
对方既然敢伪造调拨令,下一步就是逼他停业自查。只要钱庄关门一天,百姓就会怀疑,商贾就会撤资,新政就可能崩。
他必须抢在前面。
“去把巧匠张三叫来。”他对另一个小吏说,“快马去,人在城南工坊司。”
小吏应声要走,林昭又补了一句:“别走正门,让他从后巷进。”
账房密室的门关死了。所有出入口都有人守着,片纸不得外流。
一盏茶后,张三到了。
他穿着粗布短打,手里拎着个木盒,进门先看了眼桌上的文书,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林昭指着那本《补录明细》,“你看看,是不是假的。”
张三放下盒子,打开,取出一把铜尺、一个小瓶、还有一块磨得发亮的铜片。
他先用指尖摸纸。
“三天内的新纸。”他说,“原始账册用的是陈纸,存了半月以上。这本是临时赶制的。”
接着他用铜尺轻刮“林昭”二字的墨迹。
表层墨粉簌簌落下,露出底下一层淡痕。
“二次描摹。”他抬头,“第一遍写错了,擦掉重描。但擦不干净,留下底印。”
林昭点头。这和他想的一样。
张三又打开小瓶,倒出一点白色粉末,轻轻洒在火漆印上。
他拿起铜片斜着一照。
“双印。”他说,“外层是仿刻,内层是原印残留。有人把真印撬开,换了个假封,再重新压上去。”
最后他翻开签名页,对着烛光看笔顺。
“起笔虚,收笔乱。”他说,“不是同一个人写的。仿得挺像,但顺序错了。‘林’字应该是先横后竖,这里反了。”
林昭听完,转身走到墙边柜子前,抽出三份材料:
一份是原始签押底册,一份是青林县工劵编号记录,一份是钱庄首日流通清单。
他把三份摊在桌上。
“编号跳号。”他说,“原始名册是连续的,但市面上流通的,每隔二十张少一张。有人提前拿到了名单,抽走部分号码,准备做假账套现。”
他又指支出单上的“顺达脚行”。
“驿马加急费打给民间车队,不是官驿。押运人名字被划掉,就是为了掩盖这一环。”
最后他拍下那本《补录明细》。
“现在又送来这个,想坐实我贪墨十万两。纸新、墨浮、印重、字伪——四重造假,还敢说是公务疏漏?”
张三听完,默默收起工具。
“这活儿,不是一般人能做成的。”他说,“得有权限拿底册,还得懂文书流程。外面的人做不到。”
林昭冷笑。
他当然知道是谁。
李丞相经营朝堂数十年,门生故吏遍布六部。一个户部主事,不过是他的提线木偶。
但现在,他有了证据。
“把刚才的检验结果记下来。”他对张三说,“每一步怎么查的,用了什么方法,写清楚。你签字,我盖印。”
张三点头,坐下执笔。
林昭则走向偏室门口。
户部官员乙还站在那里,脸色发白。
“你进来。”
官员乙迟疑了一下,走了出来。
“你说这是正规公文。”林昭看着他,“那你告诉我,这纸哪来的?墨哪来的?火漆印谁盖的?签名谁写的?”
对方不开口。
“你不说是吧?”林昭把三份证据摆上桌,“我现在告诉你:纸是新的,墨是描的,印是换的,字是仿的。你带来的东西,全是假的。”
官员乙嘴唇抖了抖。
“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这……我不能说……”
林昭逼近一步。
“你现在不说,明天大理寺就会问你。他们不用证据,只用刑具。你扛得住吗?”
官员乙退了一步,撞到椅子。
“我说了也没用……没人信我……”
“我会信。”林昭说,“只要你把实话说出来,我可以保你性命。”
“可……可李相他……”
话一出口,他就愣住了。
林昭眼神一厉。
“果然是他。”
官员乙意识到说漏嘴,急忙摇头,“我没说……我没说……”
“你还想瞒?”林昭把检验记录推到他面前,“张三的机关术不是骗人的。纸、墨、印、字,每一项都能验出真假。你现在不说,等大理寺拿着这些东西去查,你就是死罪。”
他顿了顿。
“但如果你现在坦白,你是被胁迫的执行者,不是主谋。我还可以上奏,为你求一条生路。”
官员乙站着不动,额头全是汗。
烛光晃在他脸上,映出剧烈挣扎的表情。
终于,他腿一软,跪了下来。
“是……是李丞相授意的……”
林昭没动。
“继续说。”
“他昨天晚上召我入府,说林大人新政动摇国本,必须阻止……让我今日携假册前来,只要您被迫停业自查,就能坐实贪墨之罪……小人不敢违抗啊……”
“假册是谁做的?”
“是……是府中幕僚起草,我负责递送……一共做了三份,分别送往国库、工部、还有您这里……”
“你们以为我会认?”
“您若不认,就说是抗拒审查,藐视朝廷……舆论一起,您也辩不清……”
林昭冷笑。
好一手连环计。
先造谣扰乱民心,再用假账逼他停业,最后以抗查之名定罪。整个过程滴水不漏。
可惜,他有系统,有技术,有能看穿假象的人。
“你起来吧。”他对官员乙说,“暂时留在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不准离开。”
官员乙瘫在地上,没力气站。
两个小吏进来,把他架进了偏室。
林昭转头看向张三。
“辛苦你了。”
张三摇头,“这是我该做的。”
“以后钱庄的防伪设计,就交给你。”
张三点头。
林昭走到桌前,把所有证据整理好:
伪造文书原件、检验记录、口供草稿、编号对比表。
他拿出官印,一一加盖封存。
窗外天色微亮,东方泛白。
他站在窗前,看了眼街道。
早市还没开,街上空无一人。
但很快,百姓就会来兑银票,商贾会来存钱,工劵会继续流通。
新政不会停。
他拿起最后一份誊抄副本,吹干墨迹,装入木匣。
盖印,上锁。
等着吧。
今天上午,他会亲自把这些东西,送到皇帝面前。
烛火还在烧。
他没吹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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