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寡妇被儿子那如同淬了冰碴子的眼神和警告钉在原地，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儿子眼中的怨恨，是她从未见过的，比任何打骂都更让她恐惧。
李庆平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着她这副样子，心头涌起的不是怜悯，而是深深的疲惫和厌恶。他不想再看到他娘，多一眼都觉得窒息。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而疲惫：“娘。你走吧，现在就走，回家里待着，别再来了。”
李寡妇如蒙大赦，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了楼梯间，那仓惶的背影，消失在医院走廊昏暗的光线里。
李庆平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冰冷的墙壁传来的寒意浸透了他的脊背，他才缓缓直起身。他没有立刻回病房，而是转身走出了住院部大楼。
初冬的夜风带着凛冽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和燥郁。医院门口路灯昏黄，在地上投下他拉得长长的、孤寂的影子。他在医院的服务社里买了一包最便宜的烟和一个打火机，他从来没抽过烟。
靠在冰冷的电线杆上，笨拙地点燃一支烟，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眼泪都出来了。但他没有停下，反而更狠地吸了一口，仿佛要将那满腔无法言说的苦闷和痛苦，都随着这烟雾一起焚烧殆尽。
一支，两支，三支……
烟头的火光在昏暗中明灭不定，映照着他憔悴不堪、写满挣扎的脸。他的思绪如同这缭绕的烟雾，混乱而飘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的人生，他的家庭，怎么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个乌烟瘴气、支离破碎的地步？
他想起几年前，他刚刚提干，穿着崭新的军官服回家探亲，母亲脸上那毫不掩饰的骄傲和喜悦，邻里乡亲羡慕的目光。那时候，虽然家里穷，父亲早逝，但母亲和姐姐满心满眼都是他，还有杨家给了他坚实的后盾，从不让他操心家里的事情，他觉得未来充满了希望。
他想起和杨柳定亲又退婚，心里不是没有过愧疚，但当时他被张明月那种骄傲自信有文化的城市姑娘所吸引，觉得那才是他想要的两相契合的爱情和婚姻。他以为选择了张明月，就是选择了更光鲜、更符合他军官身份的生活。
可现实呢？
婚后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琴瑟和鸣。张明月有着城里姑娘的娇气和理想化，与母亲那套根深蒂固的农村婆婆做派格格不入。婆媳之间的矛盾，从他结婚前，就如同房间里的大象，无法忽视。他夹在中间，试图调和，却总是两边不讨好，反而让矛盾愈演愈烈。
母亲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撒泼、造谣、算计，甚至为了抱孙子几乎走火入魔。而张明月，也从最初的隐忍，变得越来越冷漠、尖锐，甚至……
而他呢？他为了所谓的前程，为了维持表面这个家的稳定，也为了顺从自己那觉得母亲不容易的孝心，一次次地要求张明月退让，一次次地纵容母亲的胡闹。他以为息事宁人就能换来平静，却不知退让只会让贪婪和愚昧变本加厉。
直到今天，这血淋淋的现实摆在面前，而罪魁祸首，很可能就是他那个口口声声为了他好、为了这个家好的亲娘。
他感觉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爬上心头。他拼命工作，努力往上爬，不就是为了让家人过得更好吗？可为什么，他越努力，这个家却离他期望的样子越来越远，甚至变得如此可怕和丑陋？
烟盒很快空了。他捏着最后一个烟蒂，直到灼热的痛感传来，才猛地甩开。他仰起头，对着墨蓝色的、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长长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在寒冷的夜风中飘散，带着无尽的苍凉和迷茫。
最终，他还是拖着沉重的步伐，去附近的饭店买了一碗热乎乎的白粥，小心地捧着，走回医院。
接下来的几天，对张明月而言，是在地狱里煎熬。
身体上的虚弱和疼痛尚可忍受，但精神上的折磨却如同凌迟。她经常抚摸着依旧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偶尔的胎动，泪流满面；时而又陷入呆滞，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不吃不喝。
医生和护士来过几次，委婉地催促他们尽快做决定，毕竟胎儿月份不小了，越往后，对母体的风险和伤害越大。
李庆平日夜守在医院，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他看着妻子痛苦挣扎，心如刀绞，却不得不逼迫自己冷静下来，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他知道，这个决定必须由他来做了。张明月已经崩溃，无法理性思考。
这天，李庆平打来热水，仔细地给张明月擦了脸和手，然后坐在床边，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明月，”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坚定，“我们……得做个决定了。”
张明月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缩回手，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抗拒：“不……我不要……我的孩子……他还在动……”
李庆平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强忍着鼻尖的酸涩，重新握住她的手，力道很紧，不容她挣脱。他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自己的眼泪也终于控制不住，滚落下来。
“明月，你听我说……”他的声音哽咽着，却努力保持着清晰，“我知道你爱他，我也爱他……他是我们的孩子啊……可是，医生的话，我们不能不听……”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句残忍的话说出口：“如果……如果孩子生下来，真的像医生说的那样，发育迟缓，甚至是……脑瘫……那他这一生，要受多少罪？他可能永远学不会走路，学不会说话，看不懂这个世界……别人会怎么看他？他会快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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