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绣棠跟在瑾瑜身后,依旧沿着那条熟悉的宫道走着。
她今日换了一身藕荷色的宫装,料子是素软的杭绸,只在衣襟、袖口和裙摆处,用银线绣着疏疏落落的折枝玉兰纹样,比上次那身湖蓝织金的要显得素净温和许多。发髻依旧绾得整齐,但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珍珠步摇,垂下的米珠流苏比上次那支点翠的短些、细些,另在鬓边点缀了两朵用浅粉色绡纱做成的玉兰花,花瓣轻薄如雾。面上的脂粉极淡,几乎看不出敷粉的痕迹,只唇上点了极淡的胭脂。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真正来陪伴长辈说话解闷的、温顺乖巧的闺中后辈,少了些商贾的锋芒,多了几分家居的柔婉。
只是那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指尖依旧微微用力地抵着,左手袖袋里那三粒清心丸的轮廓,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着丝丝缕缕的凉意。
穿过月洞门,进入长春宫地界,那股无处不在的燥热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了。庭院里那几株高大的梧桐投下的浓荫,将暑气挡在外面,只漏下些斑驳摇曳的光点。空气里飘着那股熟悉的、宁神的檀香,比上次似乎更幽淡些,混合着廊下兰草散发的清冽气息,让人心神不由得一静。
瑾瑜引着她,并未走向正殿,而是转向了左侧一条更为幽深的回廊。
回廊曲折,两侧墙壁爬满了郁郁葱葱的常青藤,遮住了部分光线,显得有些昏暗。廊下悬挂的铜铃静默着,只有她们二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发出轻微的回响。
最后,停在一扇虚掩的槅扇门前。
门是花梨木的,雕着简单的缠枝莲纹,漆色温润。瑾瑜上前,轻轻推开半扇,侧身让开,依旧是那平稳无波的语调:“苏姑娘,娘娘在小暖阁里等您。”
苏绣棠微微颔首,迈步走了进去。
一股暖融的、带着清雅茶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间的檀香兰草味不同,更贴近人居。这是一处不大却极为精致的暖阁。地面铺着厚厚的栽绒地毯,图案是浅青色的云纹,踩上去柔软无声。南面是一排宽敞的槛窗,窗上糊着洁白的蝉翼纱,此刻半卷着湘妃竹帘,透进柔和的天光。窗外可见几竿翠竹,竹影摇曳,映在窗纱上,如同淡淡的水墨画。
暖阁中央设着一张矮足的紫檀木方几,几上摆着一套天青釉的茶具,茶壶嘴正袅袅地冒着白色的水汽。旁边是一个红泥小炉,炉火微微,上面坐着银质的铫子。
静妃就坐在方几后的蒲团上。
她今日没有穿那身绛紫色的宫装常服,而是换了一身更为家常的月白色暗纹宫装,料子是极轻软的云绢,纹路是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缠枝忍冬。头发松松地绾在脑后,用一根碧玉长簪固定,没有戴任何珠翠,脸上更是脂粉未施,露出原本的肤色,比上次见面时似乎清减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眉宇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因暑热或琐事而生的倦怠。然而那双眼睛,依旧温润平和,看到她进来,便漾开一个浅淡却真切的笑意。
“苏姑娘来了。”静妃的声音也比上次更轻柔些,带着点午后的慵懒,“外头热吧?快过来坐。瑾瑜,把帘子再放下些,别让日头晃着眼。”
瑾瑜无声地上前,将竹帘又放下两三分,室内光线更柔和了些。
苏绣棠依言上前,在静妃对面的蒲团上坐下,依旧是只坐半边,背脊挺直,姿态恭谨:“谢娘娘体恤。娘娘凤体可还安好?瞧着似乎清减了些。”
“不妨事,夏日里胃口总差些,人也懒怠。”静妃不在意地摆摆手,伸手提起炉上的银铫子,往茶壶里注入沸水。她的动作不紧不慢,手腕稳定,水流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落入壶中,蒸腾起更浓郁的茶香。“这是今年新贡的庐山云雾,陛下前几日赏的,说是有清心祛暑之效。你尝尝看,合不合口。”
说话间,她已娴熟地温壶、置茶、高冲、刮沫、低斟,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极具韵律美感。最后,将一盏澄澈碧透的茶汤,轻轻推到苏绣棠面前。
“民女不敢。”苏绣棠连忙双手接过茶盏,茶汤温热透过薄胎瓷壁传递到指尖,香气清幽高远。她小心地呷了一小口,舌尖顿时被一股鲜爽甘醇的滋味包裹,咽下后,齿颊留香。“果然是好茶,谢娘娘赏赐。”
静妃也端起自己那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啜饮一口,满足地微眯起眼。暖阁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竹叶被微风拂动的沙沙声,和炉上银铫子里水将沸未沸的细微呜咽声。
苏绣棠捧着茶盏,目光看似低垂,实则如同最精细的梳子,不着痕迹地扫过暖阁内的每一处陈设。
多宝阁还在老位置,上面依旧错落摆着些瓷器玉器。她的心跳微微漏了一拍——那尊上次引起她注意的白玉貔貅,不见了。原本放置貔貅的位置,现在摆上了一只豆青釉的三足香炉,炉内空空,没有燃香。
书架上的书卷依旧整齐,但她隐约记得,上次来时,最右侧那一摞的顶部,是一套靛蓝封皮的《法华经》,现在却变成了一套褐色封皮的《南华真经》。旁边几卷山水画轴的位置,似乎也微微有所变动。
这些变化极其细微,若非她刻意记忆,绝难察觉。就像平静湖面下,悄然挪动了几块石子。
静妃放下茶盏,用一方素白的绢帕轻轻拭了拭唇角,开始与她闲聊。话题很散漫,从江南这个时节该有的时令鲜果,说到京中最近流行的衣裙花样,甚至问起了“锦棠记”几种招牌云锦的织造工艺和纹样灵感。
她的语气始终温和,带着长辈对晚辈那种自然的关切与好奇,偶尔还会因苏绣棠描述江南风物时,流露出些许向往之色。若非心中早有定论,苏绣棠几乎要以为,眼前真的只是一位深居简出、寂寞慈和、对宫外世界尚有好奇的普通宫妃。
她一边恭谨应答,言辞间不忘适时流露出对娘娘关怀的感激,以及对自己身份的自知之明,一边将感官调动到极致。耳朵捕捉着室内的每一丝声响——除了她们的对话、煮水声、窗外竹叶声,似乎还有一种极其低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类似沙漏细沙流动的簌簌声,来源不明。鼻子分辨着空气中混合的气息——茶香、檀香、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陈年墨锭和旧纸张的味道,隐隐从书架方向飘来。
聊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静妃忽然轻轻按了按额角,眉宇间那丝倦意似乎浓了些。
“年纪大了,精神总是不济。”她微微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无奈,“近日心里总有些莫名的不安宁,想着该去佛前静静心才好。苏姑娘若不嫌弃,陪本宫去小佛堂坐坐可好?本宫诵会儿经,你可在偏厢歇息等候,那里也凉快些。”
苏绣棠心中一动,面上却立刻露出惶恐与关切交织的神色:“娘娘说哪里话,能陪伴娘娘是民女的福分。只是民女愚钝,怕扰了娘娘清净。”
“无妨,你安静待着便是。”静妃已扶着方几边缘站起身,动作略显迟缓,仿佛真的有些疲累。瑾瑜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静妃对她道:“去小佛堂。”
小佛堂位于长春宫最深处,要穿过一小片竹林,再绕过一座小小的假山鱼池。越往里走,环境越发幽静,蝉鸣声似乎都被层层叠叠的竹叶和殿宇阻隔了,只剩下脚步踩在青石板上的轻微声响,和风吹过竹林时宛如叹息般的呜咽。
佛堂是一座独立的、青砖灰瓦的小小殿宇,门楣上悬着一块乌木匾,上书“静心”二字,字迹古朴。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比外间浓郁数倍、带着陈年香火气的檀香扑面而来,那香气沉郁厚重,仿佛已在这密闭空间里盘桓了数十年。
佛堂内光线昏暗。正面供奉着一尊尺余高的白玉观音坐像,观音低眉垂目,宝相庄严。像前设着香案,案上青烟袅袅,供着鲜花鲜果。地上放着几个蒲团。
静妃在中间的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唇微微翕动,开始低声诵念经文。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韵律。
瑾瑜引着苏绣棠,走到佛堂右侧一扇小门后。里面是一间极小的偏厢,只容得下一张小小的禅榻和一张矮几,开着一扇高窗,透进些许天光。这里也能听到正堂传来的、低缓的诵经声和规律而清脆的木鱼敲击声。
瑾瑜对她微微颔首,便退了出去,静静立在偏厢门外,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苏绣棠在禅榻上坐下,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放松。耳朵却竖了起来。
起初,只有静妃的诵经声和木鱼声。但渐渐地,在木鱼声规律的间隙,她似乎捕捉到了一点极其细微的、不和谐的杂音。
那声音非常轻,非常短促,像是极小的金属齿轮相互咬合转动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咔哒”声,又像是某种机簧被触发复位时的轻响。声音的来源……似乎是正堂观音像的方向?但当她凝神再听时,那声音又消失了,仿佛刚才只是她的错觉,是木鱼余韵的幻听。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透过虚掩的偏厢门缝,投向正堂地面。佛堂的地面铺着厚重的青石板,因为常年香火熏染和脚步摩擦,大部分石板颜色深暗,表面光滑。但有几块石板……颜色似乎比周围的要稍微浅淡一丝,边缘的磨损痕迹也略有不同,而且拼接的缝隙,似乎也比其他地方要宽上那么毫厘。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不知过了多久,诵经声和木鱼声停了下来。静妃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那种倦怠感似乎消散了些,眉眼间恢复了一贯的平和温婉。
“让苏姑娘久等了。”她走到偏厢门口,微笑道,“外头日头还毒,陪本宫在竹林里走走吧,那里荫凉些。”
苏绣棠自然应允。
两人漫步在宫苑那片不大的竹林里。竹叶遮天蔽日,将炽热的阳光筛成细碎的金斑,洒在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上。空气清新湿润,带着竹叶特有的清香,凉爽宜人。竹竿挺拔,翠色欲滴,偶尔有微风吹过,便响起一片悦耳的沙沙声。
静妃走得很慢,似乎很享受这份清凉与宁静。她随手拂过一株竹子的叶片,状似无意地开口:
“说起来,前两日听底下人嚼舌根,说京城外西边的十里坡,似乎不太平。好像是有两伙不知来历的匪类,为了争抢什么货物,半夜里动了刀兵,还惊动了巡防营和京兆府的人。闹腾了半宿,据说死了伤了不少人。”她顿了顿,侧过头,目光温和地落在苏绣棠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怀,“苏姑娘如今时常出入内外城,经营生意,交际往来,可要当心些才好。京城虽是天家脚下,但外头龙蛇混杂,谁知道会撞见什么糟心事。”
苏绣棠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倏然窜上后颈!十里坡!正是他们伏击擒拿“蝮蛇”与黑蛇之地!此事他们行动隐秘,善后干净,对外只说是有江湖仇杀,早已打点妥当,按理绝不该传到深宫妃嫔耳中,更不该如此清楚地点出“十里坡”和“半夜刀兵”!
是巧合?还是……警告?
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让脸上的表情维持在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后怕,甚至还适时地露出一丝女孩子听到这种血腥事的畏怯,声音微微发紧:“竟……竟有这等骇人之事?民女这几日忙于铺中一批新货入库结算,倒是……未曾听闻。多谢娘娘提醒!娘娘不说,民女还浑噩不知,日后定当加倍小心,入夜绝不出城。”
她的反应似乎并无破绽。静妃静静地看了她两息,那双温润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她唇角微扬,露出一个宽慰的浅笑。
“你知道小心就好。”她不再提此事,转而驻足,欣赏起旁边一株形态颇为奇特的竹子。那竹子的竹节并非笔直,而是带着一种自然的、遒劲的弯曲弧度,竹身却依旧挺拔向上。
“你看这竹,”静妃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曲折的竹节,语气悠然,“看似身姿曲折,不甚刚直,甚至有些柔弱。可你看它,能从这坚硬冰冷的石缝间钻出,能经年累月承受风霜雨雪,依旧翠色不改,亭亭而立。”她收回手,目光投向竹林深处那幽暗的、盘根错节的阴影,“其形在外,其根在内。外人只见其挺秀风姿,谁知其根系深埋地下,纵横交错,盘根错节,能延伸到多远多深呢?那才是它立身的根本啊。”
她的话语很轻,像是在品评一株普通的竹子,又仿佛在诉说某种更深邃的道理。
苏绣棠垂首静听,只觉得那每一个字,都像细小的冰针,悄无声息地扎进心里。她恭顺应道:“娘娘慧眼,民女受教了。”
又在林中漫步片刻,苏绣棠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再次提出告辞,言辞恳切,不愿再打扰娘娘休息。
静妃这次没有多留,只温言让她保重,并让瑾瑜送她出去。
就在苏绣棠屈膝行礼,准备退后转身时,竹林里恰好起了一阵稍大的风。
风穿过竹林,带起一片更为响亮的哗啦声,也吹动了静妃那身月白色宫装宽大的衣袖。
衣袖被风拂起,向上翻卷了一瞬。
就在那一瞬间,苏绣棠的眼角余光,清晰地捕捉到——在静妃右手腕的内侧,贴近脉搏跳动的地方,有一道极淡的、颜色几乎与周围白皙肌肤融为一体的浅白色旧疤痕。
那疤痕狭长,约莫寸许,边缘平整,不像是意外划伤或旧疾留下的痕迹,更像是……被某种锋利的刃器,刻意划过所留。
一个深居简出、养尊处优二十余年的后宫宠妃,手腕内侧,为何会有这样一道疑似利刃所致的旧疤?
苏绣棠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像坠入了寒冬最深的冰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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