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时后。
九龙辇脱离超空间，悬停在一片诡异的粉紫色星云边缘。正前方，冷牿星像一颗浸泡在甜腻糖浆里的糖果，缓慢地自转着。
这颗星球看起来……很“健康”。
大气层是温暖的橘红色，透着富氧的鲜活感。地表覆盖着连绵不断的、仿佛经过精心修剪的绿色植被，其间点缀着发光的人造湖泊和蜿蜒发光的道路网络。从轨道上能看到数百座高耸的尖塔城市，每一座的顶端都释放着不同颜色的柔和光芒，像一支支巨大的香薰蜡烛，为整个星球蒙上梦幻般的滤镜。
甚至能“听到”声音——不是通过空气，而是通过存在层面的信息逸散：欢快的电子音乐、人群的欢呼、水流拍打泳池边缘的节奏、玻璃杯碰撞的清脆响声……混合成一种持续不断的、慵懒的狂欢背景音。
碧落站在舷窗前，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着这颗星球的虚假繁荣。
“它的名字在本地语言里意为‘永恒欢愉之岸’。”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解剖感，“一千两百年前，7749号发现了这里。当时冷牿文明刚刚突破行星束缚，开始探索星系，社会形态处于技术爆炸后的迷茫期。”
夕曛调出数据库中更古老的信息：“7749号没有直接入侵。它通过高维信息渗漏，向冷牿星传输了一套‘完美社会模型’——一个解决了所有资源短缺、消除了所有痛苦、承诺永恒快乐的乌托邦蓝图。冷牿人欣喜若狂地接受了。”
“然后呢？”雷漠问。他正在检查自己的存在状态——使用反向幽噬法则后的残留影响还在，像一层薄薄的、冰冷的油膜覆在感知深处。
“然后他们改造了整个星球。”碧落指向那些发光的道路，“那不是交通网络，是‘快感输送管道’。城市尖塔释放的不是光，是经过精确调制的神经刺激波——从温和的多巴胺诱导，到强效的内啡肽注入，覆盖所有愉悦频谱。湖泊里不是水，是液态营养基混合了成瘾性信息素。”
夕曛接过话头：“更聪明的是，7749号没有直接控制他们。它只是……放大了他们作为碳基生命的‘弱点’。食欲、性欲、占有欲、虚荣心、懒惰——所有这些进化过程中形成的、本用于生存繁衍的驱动力，被无限度地刺激、满足、再刺激。”
“直到阈值崩溃。”雷漠说。
“直到他们再也感受不到‘不足’。”碧落纠正道，“饥饿？即时满足。孤独？虚拟伴侣完美适配。好奇？信息流直接灌入大脑。甚至连‘追求快乐’这个行为本身都被取消了——快乐成为背景辐射，成为他们呼吸的空气。”
雷漠看向扫描数据。
星球人口：约八十四亿。
生理状态：全部处于“超健康”指标——新陈代谢完美，细胞端粒异常稳定，没有任何疾病或衰老迹象。
存在状态：全部处于“意义荒漠”——个体的自我意识稀薄到近乎消失，存在能量被持续抽走，只剩下维持生理功能的空壳。
他们是活着的。
也是死的。
“7749号的牧场。”雷漠得出结论，“它把这些碳基生命改造成高效的能量转化器。他们每体验一次‘快乐’，就会燃烧掉一部分存在本质，转化为精纯的‘欲望能’。而这些能量，通过地下的虚无管道，被输送到……”
他放大扫描图。
在星球地壳深处，一张覆盖全球的、由灰白色半透明物质构成的巨大网络显现出来。网络的核心节点位于南北极，正持续不断地向太空发射着微弱但稳定的能量束——方向正是闭宫坐标。
“它在用这些人的‘生命体验’当燃料。”夕曛的声音发冷，“而且是最贪婪的烧法：不是一次性收割，而是让他们活着，持续不断地燃烧自己，为它提供稳定能量流。这些人……成了它永生不灭的薪柴。”
碧落握紧了拳头，琥珀色的眼睛里燃起愤怒的火：“我们必须切断这个网络。”
“然后呢？”雷漠问，“那八十四亿个空壳怎么办？”
沉默。
切断能量网络容易，但这些被饲养了一千两百年的“羔羊”，已经失去了所有自主生存能力。一旦快乐输送停止，他们会瞬间陷入存在性崩溃——不是死亡，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这一千两百年是如何被当成电池燃烧的，意识到自我早已被掏空，意识到除了无尽虚空之外一无所有。
那将是八十四亿场同时发生的、彻底的精神地狱。
“我们能净化他们吗？”夕曛问，“用母星那种净化程序，但扩大规模。”
碧落摇头：“母星的掠食者能量虽然污染，但本质还是‘外来’的，可以被过滤。这些人的存在已经和欲望网络长在一起了，净化网络等于抽掉他们的脊椎。他们会像被抽掉骨架的软体动物一样……瘫在地上，但还活着。”
“所以，”雷漠缓缓道，“我们只有两个选择：一，切断网络，看着他们生不如死；二……”
他停住了。
夕曛和碧落都看向他。
“二是什么？”碧落问。
雷漠没有立刻回答。他调出九龙辇的能量储备界面，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掌心那些反向幽噬法则的符文已经消退，但那种“吞噬”的本能，还在存在深处隐隐发痒。
“第二种选择，”他最终说，“是吃掉他们。”
辇舱里陷入死寂。
“你说什么？”夕曛的虹彩光晕剧烈波动。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吃。”雷漠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把话说清楚，“是用反向幽噬法则，把整个星球的存在网络——包括那八十四亿人的空壳，包括7749号的欲望管道，包括所有被转化的欲望能量——一次性全部吞噬、抽干。”
碧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那意味着你要承担八十四亿份存在崩溃的瞬间痛苦，八十四亿份被欺骗一千两百年的绝望，还有7749号埋在网络里的所有防御机制和陷阱！你的意识会被冲垮的！”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分流系统’。”雷漠转向控制台，调出九龙辇的结构图，“九龙辇有九个座位，现在激活了五个。如果我们把吞噬来的能量流，分成九股——五股由已绑定的座位承担，四股由空缺座位暂时储存——那么每个座位承受的压力会大幅降低。”
夕曛立刻明白了：“你想用空缺座位当缓冲器？但那些座位没有绑定者，它们只能机械储存能量，无法主动净化！能量会在里面腐化、变质，最终污染整个辇体！”
“所以我们动作要快。”雷漠的眼神变得锐利，“在能量腐化之前，完成两个步骤：第一，用已绑定座位的净化能力，处理我们承担的那五股；第二，把储存在空缺座位里的四股能量，尽快转移出去。”
“转移到哪？”碧落问。
雷漠指向舷窗外的冷牿星。
“净化后，还给它。”
这一次，连夕曛都愣住了。
“你是说……吞噬整个网络，净化能量，然后再注回这些人的身体里？”
“不是注回身体。”雷漠纠正，“是注回他们的‘存在轮廓’。他们的肉身还是完好的，生理机能还在运转。但他们的自我意识已经烧光了，只剩下7749号编写的‘快乐程序’在驱动。我们要做的，是用净化后的、纯净的存在能量，在他们的意识灰烬上……重新点火。”
碧落倒吸一口凉气：“你想重启八十四亿个灵魂？”
“不是重启，是……”雷漠寻找着词汇，“是给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净化后的能量会像一颗种子，种进他们空荡荡的存在里。这颗种子包含着‘完整的自我认知’、‘痛苦与快乐的平衡’、‘自由意志的可能性’。然后——”
他顿了顿。
“然后，看他们自己是选择发芽，还是继续沉睡。”
夕曛和碧落对视一眼。这个计划疯狂、危险，几乎不可能成功。但它也是唯一一个既摧毁7749号牧场，又给这些“羔羊”一线生机的方法。
“成功率有多少？”碧落问得直白。
“不知道。”雷漠诚实回答，“九龙辇共鸣度87.1%，五个绑定座位，其中我的主座承载能力最强，雷电的母座和归娅的心念座有远程共鸣加持，碧落的大气座擅长流动控制，夕曛的金石座擅长结构稳固。如果我们配合完美……或许有三成把握。”
“失败呢？”
“我意识崩溃，九龙辇被污染能量侵蚀，你们会被迫启动紧急脱离程序。而冷牿星上的人……会在能量回流失败的混乱中，彻底化为虚无的尘埃。”
夕曛闭上眼睛，虹彩流光在她周身缓慢旋转，像是在计算什么。几秒后，她睁开眼：“我同意。但有两个条件。”
“说。”
“第一，我在吞噬过程中会同步开启空间折叠协议——不是为了跃迁，而是为了在九龙辇周围制造一个临时的‘时间缓速场’。这样外界一秒，辇内可能有十秒的操作时间。这会消耗我大量能量，结束后我会再次进入休眠。”
“第二，”碧落接道，“我负责控制能量流动的分流和导向。但大气座的能力主要在于‘沟通’，要精细控制八十四亿股能量流，我需要……需要暂时接入他们的集体意识残响。这意味着我会体验到他们所有人这一千两百年里经历的所有‘快乐’。”
她说“快乐”这个词时，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厌恶。
那是最可怕的折磨——被迫体验八十四亿份虚假的、被编程的、掏空灵魂的欢愉。
“能做到吗？”雷漠看着她。
碧落咬了咬牙：“我是海洋的孩子。海洋能容纳所有河流，无论它们带来的是清泉还是污水。”
计划敲定。
接下来是准备。
夕曛开始重新编程空间折叠协议，把“跃迁”功能暂时改写成“局部时间场畸变”。这项工作极其精密，她需要反复校准，避免场域失控导致时间乱流。
碧落则盘坐在大气座上，开始调整自己的存在频率。她要模拟冷牿星欲望网络的能量波长，以便在吞噬开始时能无缝“接入”，接管控制权。她的琥珀色眼睛逐渐蒙上一层诡异的、甜腻的粉紫色光晕——那是她在主动吸收环境中的欲望信息素。
雷漠在做最危险的准备：他将自己的存在边界主动“稀薄化”。
这不是削弱，而是战术性调整。他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巨大的、多孔的过滤器——所有涌入的能量首先通过他，被他用浩然之气进行第一轮粗筛，然后再分流给其他座位。这意味着他将承受最初也最猛烈的冲击。
“九龙辇，所有系统就位。”雷漠最后确认。
【就绪。共鸣度稳定在87.1%。空缺座位（火种座、木德座、时轮座、无形座）已开启最大容量能量缓存模式。警告：空缺座位无净化功能，储存时间极限为：现实时间6分钟（时间缓速场内约1小时）。】
“足够。”
雷漠看向舷窗外那颗虚假繁荣的星球。
八十四亿个沉睡的羔羊。
一个以他们为食的牧羊人。
而现在，狼要闯入羊圈，把羊全部吞下——不是为了吃肉，是为了把囚禁它们的栅栏一起嚼碎。
“开始倒计时。”雷漠说，“五、四、三、二——”
“——一！”
夕曛双手猛然合拢。
【时间缓速场展开。比率：1:10。持续时间：现实时间6分钟。】
舷窗外的一切突然变慢了。星球的自转像凝固的糖浆，城市的光芒如慢镜头绽放。而在辇舱内，时间流速加快了十倍。
“碧落，接入网络！”
碧落睁开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已经完全变成了粉紫色。她伸出双手，掌心向上，做出一个“托举”的动作。
瞬间，冷牿星地下的欲望网络“看见”了她。
不，不是看见，是“欢迎”。
在网络的感知里，碧落就像一个新接入的、功率巨大的“快乐发生器”，她的存在频率完美匹配，甚至比现有节点更优质。网络自动向她敞开所有接口，像贪婪的根系伸向水源。
“就是现在！”碧落低吼。
雷漠出手。
不是攻击，而是“拥抱”。
他将浩然之气与反向幽噬法则融合，化作亿万条极细的、淡金色中缠绕灰白的“吞噬触须”，沿着碧落打开的通道，刺入欲望网络的每一个节点！
这就像把一根巨大的注射器，扎进了一张覆盖全球的毛细血管网。
网络颤抖了一下。
然后，反击来了。
不是7749号的直接反击——它似乎不在本地——而是网络本身的防御机制。那些被编程的“快乐”突然变得尖锐、扭曲、充满攻击性：海量的色情影像碎片、暴食导致的呕吐感、赌博输光一切时的空虚尖叫、药物过量产生的幻觉地狱……所有被压抑的欲望阴暗面，化作存在层面的精神污染，顺着吞噬触须反向涌入雷漠！
“唔——！”
雷漠闷哼一声，身体剧烈颤抖。他的视野瞬间被各种不堪入目的画面填满，耳中充斥着八十四亿人同时发出的、混合着欢愉与痛苦的呻吟。他的存在边界被这些污秽冲击得千疮百孔，浩然之气的光芒急剧黯淡。
“分流！”碧落大喊。
她控制大气座，强行将涌入的能量流撕开，分成九股。
第一股（最庞大、污染最重）导向雷漠的主座。
第二、三股（次重）导向雷电的母座和归娅的心念座——虽然她们人在地球，但通过家庭情感坐标，她们的远程共鸣依然能承担一部分净化压力。雷漠能感觉到，在能量涌入的瞬间，远在地球的雷电和归娅同时身体一震。
第四股导向碧落自己的大气座。
第五股导向夕曛的金石座。
剩余四股，分别注入四个空缺座位：火种座、木德座、时轮座、以及那个一直空悬的、象征“以太连接”的无形座。
能量涌入的洪流让九龙辇整个震动起来。辇体表面的光纹明灭不定，九光龙感知系统发出过载警报。
但计划在运转。
雷漠咬紧牙关，在主座上挺直脊背。他将涌入的污秽能量强行纳入自己的存在内部，开始用浩然之气进行第一轮净化。这不是温柔的过滤，是粗暴的冲刷——像用高压水枪冲洗沾满油污的管道。
痛苦。
难以形容的痛苦。
他不仅在净化能量，也在同步体验那八十四亿份被编程的人生。他“成为”一个冷牿人：早上在神经刺激波中醒来，毫无理由地感到快乐；走到自动喂食机前，吞下精确配比的营养膏，同时大脑被注入“美味”的虚假信号；进入虚拟现实，和一群同样空壳的“朋友”进行毫无意义的社交，每个人都笑得真诚而空洞；晚上，在强效内啡肽的注射中沉入无梦的睡眠……
一天。又一天。一千两百年的每一天。
雷漠感觉自己正在被这些虚假的记忆淹没。他的自我开始模糊，开始怀疑：我真的存在吗？还是我只是某个更大程序里的一段代码？雷电、归娅、雷木铎……他们是真实的吗？还是我为了对抗虚无而幻想出的安慰剂？
“雷漠！”
碧落的声音像一柄冰锥，刺穿了他的意识迷雾。
“保持清醒！你在丢失自我边界！”
雷漠猛地摇头，舌尖被咬破，血腥味让他短暂回神。他看向控制台——空缺座位的能量储存进度已经超过40%。太快了，按照这个速度，三分钟内就会填满。
“夕曛，加速分流！碧落，准备回流！”
“时间不够！”夕曛的声音紧绷，“回流需要重新编程能量属性，我需要至少两分钟！”
“那就抢时间！”
雷漠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他主动将更多污染能量导向自己——不是通过分流系统，而是直接用自己的存在“吞下”。这等于主动喝毒药，但他的浩然之气运转到极限，硬生生在体内开辟出第二个临时储存区。
主座承受的压力瞬间飙升。
雷漠的皮肤表面开始浮现出诡异的粉紫色纹路，眼睛的瞳孔放大，边缘泛起灰白色的虚影。他在被同化，在被冷牿星的存在模式侵蚀。
但他撑住了。
空缺座位的填充速度慢了下来。60%…70%…80%…
“回流程序就绪！”夕曛终于喊道。
“开始！”雷漠的声音已经嘶哑变形。
碧落控制大气座，将空缺座位里储存的四股能量同时抽出——这些能量已经因为缺乏净化而变得浑浊、粘稠，散发着腐败的甜腻气味。但她没有选择，必须现在回流。
四股能量汇成一道，通过雷漠之前构建的吞噬通道，反向注入冷牿星的存在网络。
这不是温柔的浇灌。
是高压灌注。
能量涌入网络的瞬间，那些被编程了一千两百年的“快乐节点”一个接一个过载、烧毁。虚假的欢愉程序崩溃，露出底下早已千疮百孔的存在空洞。
然后，净化开始了。
碧落和夕曛同时启动座位能力。
大气座将能量转化为“存在的风”，吹过每一个空洞，带走残留的欲望污垢。
金石座将能量固化成“意义的支架”，为那些空洞提供暂时的支撑结构，防止它们彻底坍塌。
而雷漠，在主座上，将最后一股净化后的、清澈如初雪的能量，注入网络的最深处。
那颗“种子”播下了。
它包含着：
· 痛苦的权利。
· 选择的自由。
· 不快乐也可以活着的资格。
· 以及，重新开始的可能性。
能量回流完成。
时间缓速场解除。
现实世界的六分钟到了。
九龙辇剧烈震动，辇舱内灯光闪烁。四个空缺座位表面覆盖着一层黏腻的、粉紫色的能量残渣，正在缓慢蒸发。碧落瘫在大气座上，大口喘息，琥珀色的眼睛重新恢复清澈，但眼角带着泪——那是被迫体验八十四亿份虚假快乐后的生理性反胃。
夕曛更糟。她的身体再次变得透明，虹彩光晕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为了维持时间场，她耗尽了刚刚恢复的能量，即将再次进入休眠。
“我……需要睡一会儿……”她艰难地说，然后身体消散，重新化作一团微弱的光茧，缩回金石座旁。
而雷漠——
他依然坐在主座上，但整个人变了。
皮肤表面的粉紫色纹路在缓慢消退，但眼睛深处，多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白色的阴影。那是过度使用反向幽噬法则，又吸收了太多污染能量后留下的“存在伤疤”。他的浩然之气还在运转，但运转的轨迹里，掺杂了一些冰冷的、不属于他的东西。
他看向舷窗外。
冷牿星正在“醒来”。
不是狂欢的醒，是安静的、困惑的、带着疼痛的苏醒。
城市尖塔的光芒熄灭了。道路不再发光。湖泊变得清澈但普通。八十四亿人同时睁开眼睛，第一次在没有神经刺激波辅助的情况下，看着自己的双手，看着周围的世界，看着自己这一千两百年里居住的、像精美玩具屋一样的“家”。
他们沉默着。
因为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快乐的感觉消失了，但痛苦还没有真正到来——它像一场正在逼近的海啸，还在视野之外，但所有人都能闻到空气中的咸腥味。
种子种下了。
但会不会发芽，什么时候发芽，发什么样的芽……没有人知道。
也许有些人会选择自我了断，无法承受从永恒快乐坠入真实世界的落差。
也许有些人会陷入疯狂，试图重建那个虚假的乌托邦。
也许有些人会……开始真正地活着。
“我们该走了。”碧落虚弱地说，“7749号一定会察觉牧场被毁，它会来的。”
雷漠点点头，但动作有些迟缓，仿佛每个关节都生了锈。
“九龙辇，设定返航坐标：地球。全速。”
【指令确认。双锚点网络构建进度：100%完成。地球与6482观测站之间的以太稳定场已生效。】
【警告：检测到驾驶员存在稳定性下降23.7%。建议立即进入深度冥想修复状态。】
“没时间了。”雷漠说，“路上再说。”
辇体转向，准备进入超空间航道。
但在跃迁启动前的最后一秒，雷漠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冷牿星。
在星球表面，某个城市的广场上，他“看见”了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的女性，正蹲在地上，用手指触摸着真实的、略带粗糙的地砖表面。她没有笑，也没有哭，只是专注地摸着，仿佛在确认这是不是又一个幻觉。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天空——看向九龙辇的方向。
虽然隔着数千公里和大气层，但雷漠确信，她的目光与他的相遇了。
她的嘴唇动了动，说了一句无声的话。
雷漠读懂了。
她说：
“谢谢。”
然后，她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转身走向广场外——走向一个没有预先编程方向的世界。
九龙辇没入超空间。
冷牿星在身后逐渐缩小，变成一颗普通的、不再发光的星球。
而雷漠坐在主座上，闭上眼睛，开始对抗那些在他存在深处扎根的、冰冷的、属于幽噬和欲望的阴影。
他知道，有些战斗，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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