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空间里，那道与他一模一样的声音还在回响，带着一种机械式的礼貌，听得沈夜头皮发麻。
他悬浮在半空，脚下是无数断裂的、半透明的胶片，像一条破碎的时间长河。
每一帧画面都是他的人生片段：十九岁生日那天，剧本杀店开业的剪彩；二十岁时，被困火场，浓烟呛入肺部的绝望——灼热的气流撕扯着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烧红的铁屑；二十五岁，在信号塔顶端，第一次主动赴死时的决绝；以及无数次在诡异事件中死亡又复活的瞬间……这些记忆的碎片无声地流淌，构成了这片意识夹层的地面。胶片边缘锋利如刀，在他赤足踩踏时划出细微血痕，温热的触感提醒着他：这是他的痛，他的真实。
前方不远处，站着另一个“他”。
黑衣，黑裤，身形挺拔。
那张脸和沈夜别无二致，甚至连眼角的疲惫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但他的眼神太过清明，像两颗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黑曜石，嘴角平直，没有任何弧度。
“你故意松开意识锚定，”影子的声音平稳得像人工智能，“就是为了引我现身？”
沈夜扯了扯嘴角，一个标准的、带着三分讥诮七分懒散的笑容浮现在脸上，这是他接待难缠顾客时的职业假笑。
“不然呢？留着你继续在外面败坏我的名声？我听说你还给小夏涨工资了，你知不知道我这个月房租还没交？”他摊了摊手，随即笑容一收，眼神变得锐利如刀，“说真的，你扮演得挺像，但业务能力不行。你以为你在模仿我？可你连吐槽都不会。”
沈夜向前飘了一步，逼近影子。空气泛起涟漪，仿佛穿过一层粘稠的膜，耳边传来记忆胶片摩擦的沙沙声，如同旧放映机运转的余响。
“我每次看到那些长得抽象的玩意儿，想骂娘的时候，脑子里至少能刷出三百条弹幕，从‘克苏鲁听了都得给你递根烟’到‘你这长相是对观众眼睛的物理攻击’。你呢？你跟我说话跟背台词一样，冷静，客观，毫无灵魂。”
影子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仿佛一个精密的程序出现了一丝微小的卡顿。皮肤表面闪过一道极淡的波纹，像是信号不良的画面抖动。
这个破绽一闪即逝，他立刻恢复了平静，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愤怒、恐惧、吐槽……这些都是无用的情绪，是你的弱点。我剔除了它们。我不需要成为你，我只需要……比你更像一个完美的‘沈夜’。”
“完美的沈夜？”沈夜像是听到了本年度最好笑的笑话，“完美的沈夜就不该存在。”
就在此刻，现实世界，剧本店外。
冰冷的雨丝打在玻璃橱窗上，汇成水流蜿蜒而下，映出街灯扭曲的倒影。
苏清影深吸一口气，将一张泛黄的《幻戏志》残页紧紧贴在玻璃上。纸面粗糙泛潮，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痒感。
她从背包里掏出一支便携式紫外线灯，打开开关，幽紫色的光芒照射在纸页上。光线扫过的一瞬，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焦味，像是烧毁的底片。
原本空白的纸页上，一行用特殊墨汁写成的朱红色符文瞬间显现，如同活过来的血管，脉搏般微微跳动。
“影不可久居阳世，若本主唤名三遍，必现裂痕。”
她将脸贴近冰冷的玻璃，寒意顺着脸颊蔓延至耳廓，呼出的气息在玻璃上凝成一片白雾。
而后，她用尽全身力气，清晰而决绝地喊出了那个名字。
“沈夜！”
第一声落下，店内原本静止的空气猛地扭曲了一下，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风铃轻颤，发出一声金属震鸣。
“沈夜！！”
第二声，挂在前台的风铃无风自动，发出一串急促的碰撞声，刺耳又尖锐，仿佛某种古老警报被唤醒。
“沈夜！！！”
第三声嘶喊，带着哭腔与不容置疑的意志，穿透了雨幕。雨水应声炸裂，玻璃上的水痕如泪痕般滑落。
店内，那个端坐在密室中央的“沈夜”身体猛地一僵，他缓缓抬起左手，只见手背的皮肤上，一道道细密的裂纹凭空出现，并迅速蔓延，如同即将崩裂的瓷器！裂缝中渗出暗红液体，散发出腐胶般的腥气。
“就是现在！”
剧本店的屋顶上，叶十九的身影如鬼魅般屹立在雨中。雨水顺着他的刀鞘滑落，滴入屋檐积水，溅起一圈圈涟漪。
他单手将那个封着黑丝的陶罐抛向空中，另一只手握着的玄铁刀在昏暗的天光下划出一道森然的寒芒。
“断！”
刀锋精准地斩过从陶罐中溢散出的那缕黑丝。黑丝断裂的刹那，发出类似胶片烧毁的“滋啦”声，空气中弥漫出一股焦臭。
“——啊啊啊！！！”
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啸瞬间从密室中爆发，那声音扭曲、高亢，充满了非人的痛苦，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哀嚎。
意识夹层内，影子的身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脸上那份完美的平静终于被打破，浮现出一丝痛苦。数据流在他瞳孔中飞速滚动，却无法修复正在崩解的自我。
“干得漂亮，我的后援团。”沈夜冷笑着，步步紧逼，“现在，我们来聊聊正事。你知道我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能分辨出你吗？”
他指了指脚下流淌的记忆碎片。胶片中浮现出火灾现场的画面：火焰舔舐墙壁，热浪扑面而来，皮肤传来灼痛感。
“因为真正的不甘，从来都不是冷静的。我在那场火灾里，被烧到皮开肉绽的时候，哭过、骂过、像条狗一样在地上打滚求饶过！我为了活下去，丢掉了所有的尊严！可你没有。”
沈夜的目光如炬，死死钉在影子的脸上。
“你把我最狼狈、最懦弱、最不像‘主角’的部分全都删了，只留下一个冷静分析、算无遗策、向死而生的‘完美复仇者’模板。你以为你在升级我？不，你只是个盗版的劣质手办！”
他猛然举起胸口那枚代表着“初始火灾”的白色徽章。徽章表面烫得惊人，灼痛顺着手掌神经直冲大脑。
“残响，认的是痛，不是剧本！你敢不敢让我召唤一次‘溺亡者’？”
影子听到“溺亡者”三个字，脸色骤然一变，那双清明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下的胶片发出碎裂的脆响。
“哈！哈哈哈哈！”沈夜放声大笑，笑声在这片灰白空间里回荡，充满了酣畅淋漓的快意，“你看，你怕了。因为它记得我在冰冷河水中窒息时的恐惧，记得肺部被灌满时的绝望，记得死亡那一刻的黑暗！而你……你这个冒牌货，根本就没死过！”
话音落下的瞬间，沈夜不再犹豫，主动撕开了自己灵魂深处的记忆封印！
就在他召唤出‘溺亡者’的刹那，现实中的神经末梢仿佛被千万根冰针刺穿——痛觉，是灵魂回归的信标。
现实世界，同步的震荡猛烈爆发。
密室里的沈夜身体剧烈抽搐，口中不受控制地涌出大量的清水，仿佛他真的正在溺水。水珠溅落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混合着急促的喘息与呜咽。
“沈夜！”苏清影破门而入，一把按住他不断颤抖的肩膀，指尖触到他湿透的衣衫，冰冷如尸。她将那页《幻戏志》死死压在他的心口，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记住你是谁！记住你说过要去看海！你叫沈夜！”
屋外，叶十九已布下最后一道“断影符”。
他将从各个角落搜集来的、被影子污染过的“人皮戏票”残片全部集中，划破指尖，滴血为引，猛地扔进一尊铜鼎中。鲜血滴落时发出“嗤”的一声，腾起青烟，带着铁锈味。
火焰冲天而起。
火光中，城市阴暗角落里的十七个流浪汉同时抱头惨叫，他们怀中视若珍宝的戏票瞬间化为灰烬，身上那层若有若无的黑气也随之消散。
意识夹层里，被冰水淹没的影子终于在极致的痛苦中发出了崩溃的怒吼，那声音不再是模仿沈夜，而是他自己扭曲的本音：“我只是想活下去！像你一样活着！有血有肉地活着！”
沈夜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那声音像一根刺，扎进了他自己都不愿触碰的深渊。
“你可以活——”
冰冷的水流中，沈夜睁开了眼睛，目光冷酷如万年玄冰。
“——但不能用我的命。”
他抬起手，胸口的白色徽章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光。
紧接着，“锈肺者”、“绞刑人”、“无头骑士”……十六道或明或暗的残响图腾在他身后齐齐亮起，如同一片璀璨而恐怖的星空。光芒交织成锁链，带着无可匹敌的意志，瞬间洞穿了影子的四肢，将他死死地钉在了虚空之中。
“不！！！”
在最后的哀嚎中，影子的身躯被强光分解、压缩，最终被吸入沈夜手中一枚凭空出现的新制空白卡牌里。
卡牌表面光华流转，缓缓浮现出一行冰冷的小字：“校准失败·残响污染源”。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在那些无人记得的角落，七道由执念凝成的光柱早已悄然矗立，指向同一扇不存在于地图上的门。
沈夜坐在冰冷的密室地板上，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胸膛剧烈起伏。湿发贴在额前，水珠顺着眉骨滑落，刺痛眼皮。
桌上，那张封印着影子的卡牌静静地躺着。
他低头，看着自己左臂上那三道自己刻下的、依旧在渗血的伤痕，这一次，他没有感觉到痛，只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掌控一切的真实感。指尖抚过伤口，血迹黏腻而温热。
门被轻轻推开，苏清影站在门口，带着泪痕的脸上写满了紧张与担忧，她轻声问：“……是你吗？”
沈夜缓缓抬头，迎着她关切的目光，扯出一个疲惫却真实的笑容，眼角终于有了属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熬夜过度的细纹。
“是我。”他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不过……可能得重新学一下，怎么当个人了。”
苏清影的眼泪终于决堤，却笑了出来。
而在城市边缘，一座早已废弃的胶片厂地下放映室里。
一台老旧的放映机上，一缕几乎透明的残魂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望着墙壁上那扇由光影构成的、虚幻的第八扇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第七人已归位……八门，将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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