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士诚跪倒在枯死的槐树下，魂体剧烈明灭，那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之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唯有逸散的幽绿怨念如同破碎的绸缎，在他周身无力地飘荡，映照出他内心世界的彻底崩塌。那支撑了他六百年的仇恨基石，在“民心不可违”这五个血淋淋的大字面前，已然化为齑粉。
林砚卿知道，这是最危险的时刻，也是最佳的时机。心防已破，执念动摇，若不能及时引导，这积聚了六百年的庞大魂力很可能彻底失控暴走，甚至将张士诚最后一丝清明也吞噬殆尽，让他彻底沦为只知毁灭的疯魔。但若能趁此机会，让他真正直面过去，看清每一个选择的岔路口，或许就能将这崩溃的力量导向……释然与新生。
他不再犹豫，双手迅速在身前结印。这一次，他并非调动龙脉之力攻击或防御，而是将自身的精神力，与那枚玄奥的【势之碎片】紧密结合，同时引动了体内那与姑苏龙脉同源的气息。
淡金色的光芒不再耀眼，而是化作如同月华般柔和、清冷的辉光，以他为中心，缓缓荡漾开来，笼罩住跪地不起的张士诚。
“诚王，”林砚卿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能直接叩问灵魂，“是非成败，已转头空。但有些选择，或许当年身在局中，未能看清。今日，我助你……再看一遍。”
话音落下，那淡金色的辉光骤然变得迷离梦幻！【势之碎片】的力量被激发到极致，它不再仅仅是洞察“势”，更是在林砚卿的引导下，开始编织“境”！
以张士诚逸散的、充满了悔恨与迷茫的魂力为引，以这片水底姑苏残存的、沉淀了六百年历史气息的环境为基，再辅以林砚卿自身对时空、对因果的微弱干涉之力（源自龙脉与碎片），一个庞大、真实、却又如同镜花水月般的——前尘幻境，徐徐展开！
不再是零散的痕迹和无声的控诉，而是鲜活、流动、带着声音与色彩的……历史重演！
张士诚猛地抬起头，他那双原本充满痛苦与混乱的眸子，瞬间被幻境中的景象所吸引、吞噬。
景象一：称王之初，姑苏城内，张灯结彩，万民看似欢呼。 幻境中，年轻的张士诚意气风发，接受部将朝拜，定都称王。他看到了台下人群中，那些将领眼中的野心与狂热，也看到了更远处，那些普通百姓脸上隐藏的忧虑与惶恐。一个老农低声对身旁的儿子叹道：“又换天了，这税……不知会不会更重？”声音细微，却如同惊雷，在如今张士诚的耳中炸响。当年，他听见了吗？或许听见了，却并未在意。
景象二：军事会议上，为筹措军饷，商讨加税。 幕僚提出加重田赋、盐税，甚至有将领提议“刮地三尺”。幻境中，张士诚看到了自己当时微微蹙眉，却最终被“大局为重”、“成王败寇”的说辞说服，点了点头。他看到了命令下达后，差役如狼似虎冲入民宅，看到了百姓眼中从希望到绝望的转变。一粒粒粮食，一枚枚铜钱，汇聚成军资，也汇聚成了……民怨的柴薪。
景象三：与朱元璋势力拉锯期间，有地方乡绅暗中联络，表示愿提供粮草，只求减轻本地徭役。 幻境中，张士诚看到了自己因怀疑对方是朱元璋的奸细，或是恼怒于对方“讨价还价”，断然拒绝，甚至杀了使者以示威严。他看到了那乡绅族灭时眼中的不解与怨恨，也看到了更多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士绅阶层，因此事而彻底倒向朱元璋。刚愎自用，失士人之心。
景象四：姑苏被围，城内粮尽。 幻境呈现出最惨烈的一幕。士兵抢夺百姓口粮，易子而食的惨剧在阴暗的角落里发生。有部下冒死进言，请求开仓放少许粮食稳定民心，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幻境中，张士诚看到了自己因担心军队生变，严词拒绝，甚至斥责进言者动摇军心。他看到了那些饿殍遍野的惨状，看到了士兵与百姓之间日益尖锐的对立。重军而轻民，根基自毁。
景象五：最后时刻，决定焚毁部分粮仓，不给朱元璋留下。 火光冲天中，不仅仅是粮食，还有无数记载着户籍、田亩、民情的文书档案，一同化为灰烬。幻境中，张士诚看到了自己那“宁为玉碎”的决绝，也看到了火光映照下，一些原本还抱有一丝希望的部下和百姓，眼中最后的光芒彻底熄灭。绝望的疯狂，断绝了最后一丝人心。
一幕幕，一桩桩，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将他失败的原因，从模糊的概念，雕刻成清晰无比、细节丰满的画卷，摊开在他眼前。每一个选择的岔路口，他都走向了那条看似维护权力、实则背离人心的道路。
幻境之中，他甚至看到了在城破水淹的最后一刻，那些追随他至死的将士，如李文忠等人，眼中除了忠诚，是否也隐藏着一丝……对他这个“王”的决策的无奈与悲凉？
“不……不要放了！停下！！！”
张士诚在幻境中发出痛苦的嘶吼，他试图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但这幻境直接作用于他的魂核，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他就像被绑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被迫一遍遍观看自己是如何一步步众叛亲离，将一副或许本有可为的棋局，下得满盘皆输！
那逸散的幽绿怨念，不再是无序的飘荡，而是被幻境中那无尽的悔恨与自责所牵引，开始向内坍缩、凝聚！但这凝聚，不再是支撑偏执的恨意，而是化作了一种更加沉重、更加苦涩的力量——忏悔之力！
林砚卿维持着幻境，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构建如此庞大精细、直指本心的幻境，对他精神力和【势之碎片】的负担极大。但他眼神依旧坚定，他知道，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当幻境进行到最终，那代表着“王失其鹿”的枯死槐树影像，与现实中他们所在的这棵槐树重合的刹那——
林砚卿猛地撤去了幻境！
所有的景象如同潮水般退去。
张士诚依旧跪在原地，但周身那狂暴、怨毒的气息已然消失。他的魂体变得更加凝实，却不再是那种充满攻击性的凝实，而是一种沉淀了无尽悲伤与明悟后的……沉寂。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林砚卿，那双眸子中，猩红尽褪，幽绿也变得深邃而平静，如同两口经历了千年风雨的古井。
他沉默了许久，才用一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带着无尽疲惫的声音，缓缓说道：
“孤……明白了。”
“原来……孤恨了六百年……最该恨的……竟是孤自己。”
这一刻，缠绕这位末路王者六百年的冲天怨念，其性质，开始了根本性的转变。从毁灭一切的恨，转向了吞噬自身的悔。
化解干戈的第一步，诛心，已成。
---
（第四卷第11集完）
喜欢姑苏幻梦录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姑苏幻梦录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