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第四天傍晚时分不期而至，起初是淅淅沥沥，很快就连成了绵密的雨幕，敲打在工坊残破的屋顶和钉死的窗户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潮湿的冷气从墙壁和地面的缝隙里钻进来，与机器元器件散发出的微弱热量对抗着，让工坊内的空气变得又湿又冷，呼吸间都带着一股霉润的气息。
这天气对于林默和“工匠”的计划而言，是坏事，也是好事。坏在行动更加不便，环境更加恶劣；好在雨声和低气压能一定程度压制和吸收无线电信号的传播，增加了一层天然的掩护。
深夜两点，“工匠”再次检查了那台伪装成破烂木箱的发射机，以及备用电池和天线。林默则活动了一下依旧疼痛但已勉强能发力的左臂，将“工匠”带来的一件半旧黑色油布雨衣披在身上。雨水会冲刷痕迹，但也意味着寒冷和更易失温，他必须尽可能保持体温和体力。
“记住，发射时间不超过三十秒。” “工匠”最后一次叮嘱，他的脸隐藏在雨衣的兜帽和更深的夜色里，声音混合在雨声中，有些模糊，“无论是否完成发送，时间一到，立刻销毁核心部件，撤离。我们在二号备用点汇合。”
二号备用点是另一个早已废弃的防空洞入口，位于船坞区更深处，是“工匠”提前准备的退路之一。
林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将发射机背在相对完好的右肩上，左臂虚虚地扶着。重量不轻，每走一步，左肩伤处都传来清晰的刺痛。
“工匠”率先悄无声息地融入雨幕，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林默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沿着预先规划好的、避开主干道和巡逻路线的偏僻路径，向苏州河畔的废弃三号船坞摸去。
雨水模糊了视线，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偶尔疾驰而过的、挂着特殊牌照的黑色汽车，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格外刺耳。路灯昏黄的光线在雨幕中被晕染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泥泞湿滑的路面。
林默的心跳得很快，不仅仅是因为负重和伤痛，更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他知道自己即将做的事情，无异于在黑暗中点燃一支火炬，向潜伏的猛兽宣告自己的位置。但正如他对“工匠”所说，他需要对方的反应，需要从那反应中捕捉蛛丝马迹。
近一个小时的艰难跋涉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废弃的三号船坞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钢铁怪兽，匍匐在漆黑浑浊的苏州河边。锈蚀的龙门吊、散落的废弃船体和各种大型机械构件在雨夜中投下幢幢鬼影。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味、铁锈味和机油味。
“工匠”打了个手势，示意林默在原地隐蔽，自己则如同狸猫般敏捷地攀上一段锈蚀的钢架，利用高处视野仔细搜索了整个船坞区域。几分钟后，他滑了下来，对林默点了点头——暂时安全。
他们选择了一个半埋入式的大型管道内部作为发射点，这里能遮雨，相对干燥，而且金属管道结构本身也能对信号起到一定的汇聚和定向作用。
凌晨三点整。
林默迅速架设好天线，将天线末端小心地探出管道口，指向预定的、远离“特殊物资”过境地点的方向。他连接好发射机，接通电源。电子管再次亮起，在黑暗的管道内投下微弱的光晕，继电器熟悉的“咔哒”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
他看了一眼“工匠”，“工匠”守在管道口，如同雕塑，雨水顺着他雨衣的下摆滴落，融进地面的积水中。
林默深吸一口气，手指放在了电键上。他迅速将那短短的电文——“镜像已收到。期待对弈。——L.m.”——用那套基于斐波那契数列生成的、一次性的密码，敲击了出去。
发射机发出低沉的嗡鸣，频率在几个预设点之间笨拙地跳跃。三十秒的时间，短暂而又漫长。
二十秒……二十五秒……
一切正常。雨声依旧，远处隐约传来船只汽笛和城市固有的背景噪音。
二十八秒……
突然！守在管道口的“工匠”猛地回过头，低喝一声：“不对！撤！”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林默也感觉到了一种异样——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直觉，一种被无数道目光瞬间锁定的冰冷感！他毫不犹豫，猛地拔掉了电源线，同时右手抓起旁边准备好的一把小铁锤，狠狠砸向发射机的几个核心电子管和那个笨重的机械跳频模块！
“砰！咔嚓！” 玻璃和金属碎裂的声音在管道内格外刺耳。
“快走！” “工匠”已经冲了进来，语气急促，“我们被锁定了！反应太快了！不是常规监听！”
两人顾不上收拾残骸，猛地冲出管道，扑入密集的雨幕之中。
就在他们离开管道不到十秒！
“咻——砰！”
一发照明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划破雨夜，在船坞上空猛地炸开！惨白的光芒瞬间驱散了黑暗，将整个船坞区域照得如同白昼！雨水在强光下变成了一道道清晰的银线。
紧接着，刺耳的警笛声从多个方向同时响起！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杂乱的脚步声、日语和中文的呼喝声瞬间打破了雨夜的寂静，从船坞的各个入口涌了进来！
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利剑，开始在水面、废弃设备和堆积如山的杂物间疯狂扫射！
林默和“工匠”借助着照明弹亮起前最后几秒的黑暗，以及对地形的熟悉，像两道影子般在巨大的龙门吊和废弃船体间飞速穿梭。子弹开始呼啸着打在他们身后的钢铁构件上，溅起一连串火星和刺耳的撞击声！
对方的反应速度和精准的包围，超出了最坏的预计！
“分头走！” “工匠”在奔跑中猛地推了林默一把，指向另一个堆满集装箱的方向，“引开他们！二号点汇合！如果我没到，别等！”
说完，他不等林默回应，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安装了简易消音器的手枪，对着追得最近的两个黑影“噗噗”就是两枪！
两声闷哼，黑影倒地。
这果断的阻击为林默争取到了宝贵的几秒钟。他咬紧牙关，不再回头，拼尽全身力气向集装箱堆场深处冲去。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冰冷地打在脸上。胸口的伤因为剧烈的奔跑而再次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左腿也开始不听使唤地发软。他能听到身后分出一部分人手向他追来的脚步声和叫喊，也能听到“工匠”那个方向传来更密集的枪声。
他躲进两个集装箱之间的狭窄缝隙，背靠着冰冷湿滑的箱壁，大口喘息着，心脏快要跳出喉咙。照明弹的光芒已经熄灭，但探照灯的光柱依旧在不远处晃动。
他完了吗？
不，还没有。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倾听。追兵的脚步声在集装箱迷宫中变得杂乱，似乎在分散搜索。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种极其微弱、但绝不属于追兵的声音——那是一种类似夜鸮，但音节更加短促、规律的鸣叫，穿透雨幕，从船坞靠近河面的方向传来。
是信号！
是“工匠”之前约定的、在极端情况下使用的备用联络信号！意思是——“河面，下水！”
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向着河面的方向，利用集装箱的阴影和堆叠的缝隙，小心翼翼地移动。
当他终于抵达船坞边缘，浑浊的、泛着油污和垃圾的苏州河水就在脚下翻涌时，他看到不远处，一个黑色的、几乎与河水融为一体的橡皮艇轮廓，正无声地漂浮在雨幕中。艇上，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向他招手。
是“工匠”！他居然准备了水路撤离！
林默不再犹豫，纵身跃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奋力向橡皮艇游去。
当他被“工匠”有力的手臂拉上橡皮艇时，他几乎已经脱力，趴在冰冷的橡皮艇底部，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呛入的河水。
“工匠”一言不发，迅速启动了一个噪音极小的电动马达，橡皮艇如同一条黑色的水蛇，悄无声息地滑入河道中央的更深沉的黑暗，逆着水流，向上游驶去。
身后船坞的方向，警笛声、枪声和探照灯光依旧喧嚣，仿佛一场与他们无关的、遥远的闹剧。
林默躺在颠簸的橡皮艇里，望着头顶漆黑如墨、雨丝连绵的天空，心中没有逃脱的庆幸，只有更深的寒意。
对方的反应，太快，太准了。
快得不像是因为侦测到了信号，更像是……早就等在了那里。
他的“幽灵频率”，在发出第一条信息时，就仿佛撞在了一张早已张开的、无形的网上。
phoenix……你究竟是谁？你的网，又到底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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