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矿洞深处,空气粘稠得像是能拧出水来。
无边的黑暗。
只有岩壁上零星镶嵌的劣质萤石,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勉强勾勒出脚下坎坷不平的路和眼前黑黢黢的矿壁。镐尖与岩石碰撞的叮当声,在狭窄压抑的巷道里单调地回荡,间或夹杂着鞭子划破空气的脆响,以及一声声被死死压抑住的闷哼。
韩七佝偻着背,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傀儡,机械地挥动着手里沉甸甸的铁镐。
每一次扬起手臂,都牵扯着背上早已结痂又反复裂开的鞭伤,火辣辣的疼痛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钝痛。汗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浸透了他那身几乎烂成布条的衣衫,紧紧黏在伤口上。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岩石粉尘、汗臭、血腥,还有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属于地底深处的死寂气息。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铁锈和腐朽的味道。
“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今天任务完不成,谁也别想领到半块馊饼!” 监工粗哑的吼声如同破锣,从巷道那头传来,伴随着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又一个矿奴倒下了。
韩七甚至没有抬头,只用眼角余光瞥见两个面无表情的杂役,像拖走一袋废弃的矿渣,将那不知是死是活的身影迅速拖离了黑暗。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在上演。
他抿紧干裂得渗出血丝的嘴唇,镐头落下得更急了些。虎口早已被震裂,鲜血润湿了粗糙的镐柄,黏腻湿滑,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在这里,疼痛,是活着的唯一证明。
他今年刚满十七,却已在这暗无天日的黑石矿洞,挣扎了整整三年。
十四岁那年,家乡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爹娘为了给年幼的弟妹换一口活命的粮,含着泪,用几斗麸皮的价格,把他卖给了路过的矿监。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
他像一只不见天日的地鼠,在这深不见底的地狱里,用性命刨食,见过的阳光屈指可数。身边的同伴换了一茬又一茬,不是累死、病死,就是被突如其来的塌方,永远地埋在了这片冰冷的岩石之下。
希望?那玩意儿,比天光还要奢侈。
支撑着他没有在某个疲惫至极的夜晚彻底睡过去不再醒来的,是每月末那一点点微薄得可怜的工钱。他能托人捎回那个在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家乡,盼着爹娘和弟妹,能因此多吃一口饭,多熬过一天。
这个念头,像狂风暴雨中摇曳的残烛,微弱得随时会熄灭,却顽强地燃烧着,是他在这无尽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哐!”
一声异常沉闷的巨响,打断了韩七机械的动作。
镐头似乎砸到了什么极其坚硬的东西,巨大的反震力让他手臂一阵发麻,沉重的铁镐险些脱手飞出。
他皱了皱眉,心下有些诧异。黑石矿脉质地相对酥脆,很少遇到这般坚硬的阻碍。
警惕地四下张望。
其他矿奴依旧在麻木地劳作,对这边的动静毫无反应。最近的监工也晃悠到了巷道的另一端,正打着哈欠。
韩七咽了口干涩的唾沫,喉咙里像是堵了一把砂石。他凑近了些,借着旁边萤石那点可怜的光晕,小心翼翼地用镐尖,拨开周围的碎岩和泥土。
一抹异样的色泽,突兀地露了出来。
非金非石。
在那一片死气沉沉的灰黑之中,竟透出一种极其黯淡的、仿佛蒙尘已久的暗金色。更让他心惊的是,触手之处,竟无半点岩石的阴冷,反而有一种奇特的、难以言喻的温润感,顺着指尖悄然蔓延。
韩七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快了几分。
他几乎是本能地,用自己瘦削的身体挡住那点微光,加快了挖掘的速度,动作轻巧而迅捷,像一只偷食的老鼠。
那东西不大,约莫只有半截小臂长短,形状古怪,像是椎骨。通体是那种神秘的暗金色,表面布满了极其复杂而古老的天然纹路,触手温润,与他冰冷粗糙、布满裂口的手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是……什么东西?
韩七从未见过。或许是某种罕见的矿物?若是上交给监工,能不能换半块干净的饼?或者……甚至是一碗冒着油星的肉汤?
这个念头让他干瘪的胃袋一阵剧烈地抽搐,因长期饥饿而灼烧的喉咙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但,鬼使神差地,他没有立刻喊人。
一种源自生命本能,一种在绝望中浸泡太久后对任何异常事物的敏感,让他将这根奇怪的骨头,紧紧攥在了手里。
骨头的大小刚好被他一手握住。
那温润的触感,竟丝丝缕缕地透过掌心的伤口渗入,带来一种极其细微的、安抚般的清凉。连背上火辣辣的鞭伤,那钻心的疼痛,似乎都因此而缓解了一丝。
就在他心神被这奇异骨头吸引的刹那——
“轰隆隆!!!”
巷道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摇晃起来!顶壁的碎石和粉尘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
“塌方!快跑——!” 不知是谁,用尽平生力气,发出了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嘶吼。
巨大的岩石轰然砸落,瞬间将不远处一个来不及反应的矿奴砸成了肉泥,鲜血和碎骨四溅!
恐慌像瘟疫般瞬间炸开,席卷了每一个麻木的灵魂!所有矿奴都惊叫着,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凭着求生的本能,朝着记忆中洞口的方向疯狂涌去!
“慌什么!不许乱!都趴下!找地方躲起来!” 监工也在惊惶地大吼,但在死亡赤裸裸的威胁面前,没人再听他的。
韩七被慌乱的人流撞得东倒西歪,一块脑袋大的石头擦着他的头皮砸落在脚边,飞溅的石屑划破了他的脸颊,惊出他一身冷汗。
他死死攥着那根暗金色的骨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凭着三年下来对巷道地形的熟悉,他连滚带爬,拼命躲向一处原本用于支撑的、略微向内凹陷的岩壁之下。
震动持续着,越来越剧烈,如同地底巨兽的咆哮。顶壁上,更大的裂缝如同蛛网般疯狂蔓延,发出“咔嚓咔嚓”的呻吟,那是死神狰狞的笑脸。
韩七蜷缩在冰冷的角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完了。
这一次,真的要埋骨于此了。
爹娘……弟妹……那点还没来得及捎回去的、微薄的工钱……
就在他意识几乎被恐惧和绝望彻底吞噬的刹那——
手中,那根暗金色的骨头,突然变得滚烫!
他惊得想要甩脱,那骨头却像瞬间活了过来,生出无形的根须,牢牢黏在他的掌心,与他血肉相连!
一股灼热无比、霸道无匹的气流,猛地从骨头深处冲出,顺着他掌心撕裂的伤口,悍然冲入他的体内!
“啊——!” 韩七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嘶吼,感觉整条手臂的经脉都要被这股蛮横的力量撑爆、烧毁!
那气流如同脱缰的疯马,在他枯瘦脆弱的体内横冲直撞,摧枯拉朽般撕裂着一切,带来近乎凌迟的痛苦。他眼前发黑,耳中嗡鸣,几乎要立刻晕厥过去。
但紧接着,在那灼热气流狂暴肆虐之后,流过之处,又有一股奇异的、蕴含着勃勃生机的力量弥漫开来。
仿佛干涸龟裂、寸草不生的大地,忽逢甘霖。
他疲惫欲死、千疮百孔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涌出了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力气。背上火辣辣的鞭伤处,传来一阵阵麻痒,竟似在飞快地愈合!
剧痛与舒泰,毁灭与新生,这两种极端对立的感受,在他体内疯狂地交织、搏斗、拉锯!
他蜷缩在剧烈震动的角落,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汗出如浆,皮肤表面甚至渗出了点点污黑的、散发着腥臭气味的黏液。
混乱中,无人注意到他这边发生的诡异景象。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毁天灭地般的地震,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
幸存下来的矿奴们惊魂未定,低低的哭泣声、痛苦的呻吟声,在尘埃弥漫、一片狼藉的巷道里微弱地回荡着,更添几分凄惨。
韩七瘫在角落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脱力,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连动一根手指都艰难。
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没来得及浮现,他就被掌心的异样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那根救了他、也让他痛不欲生的暗金色骨头……消失了。
不是掉落,而是仿佛融化了一般,彻底消失在他的掌心。只在原本伤口的位置,留下一个极其黯淡的、指甲盖大小的金色骨状印记,微微散发着余温。
而更让他震惊的是,他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缕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流,并未随着骨头的消失而散去,而是缓缓沉入了他的小腹处,如同冬眠的蛇虫,悄然蛰伏起来。
与此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感,笼罩了他。
周围的一切,粉尘在空气中缓慢飘落的轨迹,远处监工压抑着恐惧的咳嗽声,甚至岩石深处传来的、极细微的应力调整的裂响……都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世界,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擦去了一层厚厚的、蒙蔽已久的灰尘。
“都没死吧?没死的就赶紧起来!清点人数!把塌下来的地方给老子清理……” 监工惊魂未定的吆喝声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张声势。
韩七猛地回过神,挣扎着爬起来,下意识地将那只带有神秘印记的手,飞快地缩进破烂的袖子里,紧紧藏住。
他低垂着头,混在其他惊惶未定、灰头土脸的矿奴中,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往常一样麻木、顺从。
但,那双原本如同死水般沉寂、不起波澜的眼睛里,此刻却有什么东西,如同深埋地底、挣扎了千万年的种子,终于在无尽的黑暗和压迫之后,破开坚硬的岩壳,触碰到了……
一丝绝不属于这个绝望世界的微光。
那根骨头……究竟是什么?
他握紧了掌心,那淡淡的、持续的温感,仿佛一个灼热的秘密,烫得他心头发慌,血液无声地加速奔流。
矿洞依旧黑暗,死里逃生的矿奴们大多重新变得麻木,监工的鞭子迟早还会落下。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喜欢凡人获赠天殒骨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凡人获赠天殒骨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