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意东周已过近千年,中原大地却重归于封建。”一番游览下来,张轨觉得耳目一新,对当下的历史因袭、地域民俗了解颇多。最让他耿耿于怀、不能释然的,是为何千百年之后中原仍然未有多少改观,甚至于经济、政治制度重归原始。某种意义上,是千千万万的坞堡庄园分割了天下。
然而对于张轨来说,从后人口中听说汉代的事迹,则对其思想影响更大。对“汉”这个朝代,他只经历了开头“天子不能具钧驷、将相乘坐牛车”的凋敝初期,没有经历过“京师之钱累至巨万、太仓之粟陈陈相因”的鼎盛时期,现在从后来者的眼光去回看,不禁感到由衷的震撼和感慨。
带着复杂的情绪,张轨茫茫然跟着李弥、莫亥的向导,到了他们的临时住处。坞堡是袖珍的城市,纵然面积并不大,却是五脏俱全的小麻雀。内井和鼓楼在中央,仓库在东,主府在西,马棚在南,武库在北,各个小住宅则见缝插针得遍布于其间。主府在西,是因为表示不忘西边凉州故乡的缘故。他们被安置在西南方向的一个小房间内,距离主府不远。
“小境偏遐,斗室局促,二位郎君可不要见怪。”李弥率先推开门,将客人请入其间。话说得客气,可实际上在这双泉坞内,这也是个很体面的待客之所了。里头迎面是个干净的小堂,左右房间内分别安置好了床榻,窗棂上雕琢了简单的云霞花纹,显得很是清雅。
主人翁礼数周到,张轨、皇甫方回少不得与之客套,又在席间跪坐寒暄几句。接着也没过多久,李弥先告辞离去,说是特地要置办丰膳。既倦且乏的张轨好不容易等到这时候,大声打着哈欠进入卧室,眼睛一闭横卧上去。来到今世一日有余,他还没合眼休息过呢。
“喂,士彦!”皇甫方回阻拦不及,空喊一句。
张轨头也不回得摆摆手,示意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几番误会惊悸,连夜山路奔波,已经消耗完了他的耐心和精力。果然没过片刻,就听见鼾声大作、声如雷鸣,他竟已熟睡过去。
“这家伙倒是安心。”还在席上坐着纹丝未动的皇甫方回,只好苦笑着稍加埋怨,也没有说得过深。其实他还想说的是,毕竟是身处未测之地,好歹也要有点防人之心,趁着独处的机会商议商议将来的行止。只是隔墙有莫亥之耳,实在不能够明言。
“张郎也是劳累过度。”郑律小声替其解释道。
“他呀!”皇甫方回心想着这两日的诸多事,摇头不止。
“二郎君干脆也好好歇息片刻吧。我观这李郎君豁达开朗,对咱们也是言无不尽,不像是有什么恶意。不妨先缓一缓,待观察几日再想想对策。”一旁的卫仪插话道。
“嗨,哪有这么容易!他李弥如何,终究只是一个人的态度。”忧心忡忡的皇甫方回,压低了声音说道:“一方面,其他的坞中人有无歹心,会不会贪财陷害,尚在未知之间。另一方面,何固究竟会不会信守承诺,担着风险报说士家逃亡无觅,也是很难确定的事。”
抛出来的这两个问题,别说是年少单纯的郑律、卫仪,就是有心防范的皇甫方回自己,也压根没有答案和对策。他只好像个老夫子似的,负着手、叹着气,缓缓踱着步去了右侧卧房。瞧他以手撑床,慢悠悠得翻上去卧着,宛若拖着个七八十岁的老病体,较之于方才张轨的动作延缓十倍不止。
身体是休憩了,精神却远没有放松。这一日来的种种情景,不断地涌现在皇甫方回的脑海里,即便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可还是无法摆脱恼人的遐想。何时才能平安归城,挚虞是否四处寻觅,这些事也搅得他烦闷不已。辗转反侧半晌,他纵然困意不少,还是没有分毫睡眠迹象。
“唉!”折磨许久后,皇甫方回披上衣服回到小堂。
“二郎君!”坐在席上闭目养神的郑、卫,闻声而起。
“嘘,小声点。”皇甫方回朝另一个卧室探着脑袋。
那侧的张轨,依然高卧酣睡。只听其声音变化繁多,时而高亢激越如铮铮金革,时而低回婉转似娓娓泠泉,一会作群山之回响,一会效百雀之高翔,听得人浑身清醒。皇甫方回无奈又好笑,真不知这好似变了个人的张士彦,是如何做到这般的泰然处事。
三人枯坐在房中,欣赏这首漫长且连绵的“啸曲”,终于看到窗外天色渐暗,许是挨到了黄昏时光。没过多久,卸去甲胄,换了身儒服装束的李弥,敲了敲门走了进来。看他虽然长得虬须满面、黄面干肤,可是一旦认真拾掇起来,还真有几分翩翩君子的模样。
“李生!”见此情状,皇甫方回甚至改变了称呼。
“呵呵,我方才在屋外,就听见了高声阵阵。正惊讶着惊蛰还未到呢,怎么会有雷声隐隐,如海龙催雨呢?”李弥文绉绉得拈着两个指头,平添几分文人的雅趣:“这进来仔细一瞧,应该是我‘双泉坞’的名字起的好。所谓‘潜龙勿用’、‘或跃在渊’,龙逢水则吉,此佳音也。”
“山野之人,何当此称。”皇甫方回连忙替好友客套道。这时候尚未如明清之极权,龙的说法并不专属于皇帝,例如陈登字元龙、诸葛号卧龙,对贤人都可以这般夸赞。说完他赶紧示意郑律,赶紧去吧依旧鼾声如雷的张轨唤醒,可不要失了礼节让人取笑。
不过经此一提醒,皇甫方回也确实回味过来,据说张轨家门前有棵硕大的槐树,骨干粗壮、枝叶繁茂,当地人号为“盘虬”。按照汉末流行的说法,是出贵人之像,只是天下那么多人门前有参天大树,其中究竟有几个会真的腾跃如龙的?只是偶然有所印证,为了有所希冀,人们愿意相信罢了。但是这张士彦近日来怪象、异举、奇遇颇多,难道真的是有征兆应验,会有仕宦腾达的机会,乃至于位至三公吗?
“孟存兄,才过片刻,何来此速?”正思索间,睡眼惺忪的张轨走了出来,揉着眼睛询问道。他刚才对外事浑然不觉,有道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却是一觉睡醒以为刹那。
“哈哈哈,张征君高卧林泉、疏散旷达,真不愧是当朝名士!”李弥愣了一下,继而恢复了豪强本色捧腹大笑,颔首示意窗外道:“已是黄昏日哺之时(即申时,15:00-17:00),我已吩咐后厨办好了酒菜,以招待几位贵客。只是比不得县中佳肴,万勿责怪啊。”
李弥也是豪族之家,素知本朝特色,自从曹魏时期的正始名士、竹林七贤以来,那些名家子弟就推崇饮酒谈玄、狂放高歌、轻薄礼法,越是抛弃繁文缛节,就越被视为通达名士,这是对两汉后期所谓“矫饰品德孝行以图升官”的极端逆反心理,曾经是一时改革风气的创新之举,后来却衍变成为另一种“伪装形式”,新矫饰取代旧矫饰,目的依然是为了博取名声而仕宦。当然他有所不知的是,张轨只是纯天然的睡迷糊了,心里压根没有这些想法。
“啊?”张轨果然是愕然不解,没有听懂这个夸赞。
“请吧。”李弥微微一笑,依然以为对方是故作。
坞主府邸,说起来是一地之尊,其实也就是个偏大点的住宅。眼下李弥独居此室,厅堂、走廊散放着棍棒兵器,那是他的爱好。东道主丰盛得摆上筵席,反倒让厅堂显得更加拥挤,诸人在黄昏的余晖下落座,济济一堂好不热闹。邱善、姚放等几个主要私兵头目,自然也前来陪坐。
主客闲聊几句,方知李弥的父母已没、家无兄弟,全靠他这个二十三岁的青年当家。年少轻狂再加上无人管教,热衷于和同伴们走马射猎、舞刀弄剑,连门当户对的婚姻都没兴趣。他瞧不上那群权贵庸肆的上流,反而是仗着家财使气游侠,结交了不少草莽间的英豪,那士卒高波就是其一。
“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三巡之后,酒酣耳热的李弥,站起身子、拈着杯盏,再度高声哦咏起来。这是曹植的《箜篌引》,叙说亲友宴会的快乐,正合此景。
“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受其父影响,皇甫方回也是深爱诗文的人,他随口便续上了这首的后文,随后他带着些许醉意问道:“孟存似乎很爱好曹子建的诗句?”
“曹子建?”张轨听得悦耳,暗暗记住这个名字。
“啊,是极!陈思王(曹植封陈王,谥号‘思’)之诗句,骨气奇高,词采华茂,粲溢今古,卓尔不群。最关键的是他的文字之中,洋溢着无穷的报国之心,使人回肠荡气、慷慨有怀!”正在仰望星空的李弥,闻言回过头来,脸颊已经喝得通红发烫。
李弥说罢,斜举着酒盏,环座遥敬、一饮而空。
“我观他的字句,确实称得上是情雅兼备,读罢有余音绕耳。只是。”深受家传熏陶的张轨,能从中捕捉到诗歌的美感。但是他所处的年代,依然是先秦四言诗为主流,所以一时间难以接受五言诗这种新颖的体裁,故而他稍存疑惑、言犹未尽。
就好像读久了白话读文言则别扭,写惯了骈文看散文就异样,反之亦然,历代的文学审美各有区别,很难做到真正意义上的互通。倘若是李白的《将进酒》放在汉代,肯定会被寻常人嗤之以鼻,认为是毫无含蓄雅调的呜呜然乱吼。而唐宋八大家的散文放在六朝,也会因为不合骈俪,被庸碌的大众视为下等劣品。幸赖曹植的诗歌,历来被视为“源出《诗经·国风》”,故而能被张轨接受。
“李生是何处学来这许多陈王的诗篇?”皇甫方回好奇地插话问道。现在是两汉乱世之余,文学凋敝之际,连熟读经典的人都不算多,何况是属于文章小道的诗歌。
“说来惭愧。在下年幼之时,家父曾礼请了东州的名士,欲加以启蒙督导,使我能够有足够的才学入仕。只是鄙人愚钝,除了学会吟诵陈王诗句外,别无成就。”谈到这,李弥的笑容忽然黯淡下来,转而面无表情得看着远方夕阳,似乎陷入了回想。
“学得佳妙,已是美事。”皇甫方回连忙安慰道。
“嘿嘿,其实也没什么。身处这‘乡品清议’说了算的世道,就算我学得再好,在朝中没有亲友照应,对中正也无兴趣讨好,还不如在这山野间自由畅快。”仅仅是过了片刻,李弥就又嬉笑着回过头来,伸出手让僮仆又倒了一碗酒,满口饮罢、丢于桌上。
“不错!”几个坞兵头目附和道。
“军中宜剑舞,猛士重笳音!二位郎君,我们这可没有洛阳达官贵人的‘五石散’,有的只是腰间的三尺剑,还有胸中的一股干云豪气!”李弥拍了拍剑鞘,借着酒气大声道:“我当与邱善同舞剑,让姚放吹胡笳配音,聊为取乐,以娱贵客,莫要见笑!”
“好!”邱善一跃而起,爽朗应道。
姚放点点头,掏出随身携带的胡笳,放在嘴边。
“且慢!李郎君难道也要目有偏狭,小觑我等为弱不胜衣的叶公吗?”张轨呵呵一笑,拍案而起、耸如鹰隼,道:“非独公等是壮士,须知我辈亦男儿,怎能不相邀共舞,反令旁观呢?”
素知好友能力的皇甫方回十分惊讶,他知道从前的张轨,也像寻常的魏晋诸生一样,从不谈武事、碰刀兵。倒是郑律反应迅速,连忙将一直携带的‘泥中剑’递前奉上。
“郎君还真会用剑?”正要吹笳的姚放,瞪圆了本就硕大的深目,还以为是自己喝多了误听。要知道本朝崇尚文教、轻蔑武事,士人带把装饰用剑是寻常事,可还没几个真会用的,何况是舞剑。
“或许还胜于你这个老羌!”邱善笑骂着坐回席间。
“那更胜于你这个老卒!”姚放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
“哈哈哈,的确是李某人处事不周!张征君倘若不嫌弃,自然请与我对酒试剑,不失为平生乐事。”李弥即便心中半信半疑,可还是很欣赏对方的主动请缨,做了个请的姿势。
“好!”张轨猜到这点,凌厉得从剑鞘中拔出长剑,先是反手斜搫住柄,继而挥前滞空刹那,恰好抖着正面擒住。接着他以剑横胸,飞速得做了个旋舞挥荡,举手投足间毫无板滞。几个动作还没施展完,就赢得了坞兵的一片喝彩声。在秦末征战多年,他当然娴熟弓马。
“不意山人高士,剑术精妙至此!”李弥见此,不仅打消了疑虑,而且是赞叹非常,深感交友投分的愉悦。他想了想,又兴奋地向皇甫方回提议道:“陈王诗句,最为高蹈激昂的,莫过于《白马篇》,坞中英豪人人传诵。我为节,君等和之,何如?”
“敬诺!”皇甫方回笑着答道。
在众人轻微的喧闹声中,双剑并飞,胡笳声起。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李弥抖动剑柄,迎风起舞。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皇甫方回跟着音乐节拍道。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李弥手端灵活,思路未滞。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皇甫方回吟诵着站起身来。
白日西下,寒芒凛冽,张轨在三四分的醉意中,随着诗乐之声翩然舞蹈,提着长剑模仿刺击之状,仿佛要发泄前生未尽的压抑之气。在那委曲求全的“张敖”生涯里,他为了宗族子孙而不断隐忍,乃至于有邯郸城中的受辱之夜。现如今,他可以彻底得抒发出来了。
《毛诗序》云:“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番描述,正是张轨现在心情的真实写照。他把一切的前世情感,都尽力挥洒在剑舞之中,也于此夜迎来了真正的新生。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长歌曲罢,新月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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