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国语》记载:“昔成王盟诸侯于岐阳,楚为荆蛮,置茅蕝,设望表,与鲜卑守燎,故不与盟。”也就是说,距魏晋一千多年前的西周时期,楚国的国君熊绎地位卑下,整夜不眠地为周王守着燃烧的燎火,侧面说明了当时的礼仪,即用明亮的火光驱赶鬼怪邪气。到了后世,“庭燎”这个遥远的习俗,随着贵族制度的破灭,以及漫长的时间沉淀,转而成为平民的通俗。庭燎生火,北方用木,南方用竹,燃烧作相似的“噼啪”声,就是“爆竹”名称的由来。
《荆楚岁时记》记载:“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谓之端月。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避山臊恶鬼。”隋代人注解上述引文时说:“爆竹燃草起于庭燎。”绵延传承下来的文化习俗,就这么逐步深化了。人们用更旺的大火,加上竹子燃烧的巨响,效果远甚于当场的简单燃烧。
而也就是类似于此的种种不起眼的绚烂民俗,把说着迥异口音的中原人、南方楚人、东海莱夷、东南吴越、北方翟人、西北戎胡等等串联到一块,融合为强大的华夏新邦。就算东西南北人群的长相、语言、性格差异巨大,可都通过对民族传说和节日风俗的大致认同,互相认为是同胞。
泰始十年(西元274年),交趾郡龙编城中的除夕夜,在盛大的筹备中开始了。毛毛细雨之中,庭院中摆放着巨大的“庭燎”篝火,照亮温暖了整个房间,映得人脸上通红。交趾领域内的所有汉蛮首领,小至一个村级部落的骆将酋长,都获邀来参与。
在这种半朦胧的状态下,汉蛮首领享受着丰盛的山珍海味,斟满了从成都运来的美酒。汉人的饮食文化地位卓然,既有喷香的风干熏肉,也有味浓的调制肉糜,还有爽口的葵菜羹汤,海物煮上鱼虾蟹,后厨烹制猪牛羊。这场带有庆功宴性质的年宴,让尚属蒙昧的蛮夷们大开眼界。
节目也是雅俗共赏。诸葛京和薛琛轮番上阵,用带着方言的洛阳官话,声情并茂地为在场者朗诵辞赋和诗篇,虽然大多数人是听着半懂不懂,可潜意识的文化熏染很有必要。自然还有热闹的各式歌舞,只是相对简便实用很多,不是舒缓的长袖飘飘。甚至连喝醉了的孟将军本人,都拎着长剑和盾牌,当众来了个刚劲的巴賨战斗歌舞,引得欢声四起。
忙活于组织招待的张轨、皇甫方回等人,直到客人吃了一半时,才有闲暇坐下来就餐。和后世一样,待客是个看似简单却累人的杂活,要处理千奇百怪的事情。迟到、迷路、席间争吵、座位排序、食物上错桌、身体不舒服等等,甚至还有几个骆将叽里呱啦,就连翻译也听不出来是哪处深山的古怪方言,比划了半天才弄清楚身份,原来是来自内陆腹地的部落,第一次来交趾。
就在张轨二人狼吞虎咽的时候,同桌的高轨、黄谋、程原却是停杯投箸不能食,饱含深情地凝视着他们。张轨猛嚼了几口熏肉后,才抬头发现情况不对,讪讪地优雅了下手头的动作,胡乱擦了擦嘴边的油渍,可对方依然是神情诡异,满脸舍不得的样子,仿佛被他欠了一座金山的讨债人似得。
“士彦,吃得好吗?”高轨忽然问道。
“还行,不错。”张轨连忙举杯致意。
“算了,算了,我喝不下去。”高轨抽了抽鼻子。
“高门史是家里的钱财被偷了?”皇甫方回直接开玩笑。
“偷?不,不是偷,是送出去。”高轨气得想笑,用手指疯狂地敲击着桌面,低声吼了出来:“你俩可知道,本就空虚的交趾府库,为了举办这场宴会,几乎是倾尽所有,犹如一夜被烧空了!我们辛辛苦苦夺下这地方,难道是为了让这群蛮夷来折腾?”
“我当是什么事,原来高兄是为此置气。”张轨松了口气。
“怎么,难道你还觉得值得?”高轨见状更惊。
“区区金帛,用于收揽蛮夷之心,自然值得。”张轨应声道。
“疯了,你真是疯了。”高轨急得使劲抓头。
“诸位就是一时偏见,失去了原有的判断力。从长远来看,我们的所作所为,将大有裨益于子孙,甚至远在千百年之后,连大晋都不复存在之时。我相信,只要踏实地把融合手段执行下去,说不定这些骆越蛮夷的后代,都会骄傲地以‘南方小中华’自居。”张轨边吃边说道。
“不,我是贵胄,才不要和这群蛮夷沦为同类!哪怕只剩下一滴血,也是要最纯粹的。”高轨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说道,黄谋、程原俱是深以为然地附和,说要和土着划清界限。说到这时,他们恨不得给在场的人做个滴血验亲,看看这立场模糊的孟干、张轨到底纯不纯。
人对事物的理解各有不同,成年人之间也没有真正的互相说服,张轨不再继续深入探讨此事的对错是非,一切交给时间去验证吧。西方的罗马依照军功和地位授予蛮族以公民权,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在征服波斯后也举办士兵与东方人集体婚礼,他虽然不知道这些,想法却是类似的。前有强汉,后有盛唐,都广泛使用胡兵胡将,采用和平同化的方式,这是政治成熟的表现。
张轨不停地抬头观察着,众多的赴宴蛮夷如其所料,都沉浸于这场盛大的汉化节日氛围里,兴奋地指指点点还问东问西。他们这次通过商队传讯,把每处部落和村子都通知到位,哪怕只是位于荒山僻壤的野人,均给予体面的邀请,告知宴会的美意。在这番盛情之下,大部门的汉人豪族和蛮夷骆将携家带口、欣然到访,前后抵达城内的足足有五千多人,把城内挤得是热闹非凡。龙编这几日张灯挂彩,街头贴满了承袭汉家习俗的红色桃符,贩卖着各式各样的小吃糕点,民众穿着崭新漂亮的节庆服饰,把蛮夷们弄得是好奇又羡慕,恨不得能一直住在这里,而不是回到破旧的洞穴吹风。
猎奇心可能是世人最大的通性,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在稍晚的年代,天竺传来的佛教讲着“三千世界”、“三亿三千万神”等唬人的大词,把没经受过这种数量词冲击的汉地百姓,弄得尊崇虔信、膜拜不已。其实等到后人听着类似的故事,如印度历史传说里动辄出现的“几亿人”打仗,又将其当做笑话。在遥远的后世,欧美的“情人节”、“圣诞节”风靡街头,热热闹闹得远甚于“土节”。耶稣母亲“童贞生子”这样的事情,竟然还深信不疑。并非有意臧否,但事实往往就是这样,对新生事物的探索追求也是好事。
那么现在张轨等人要做的,就是在越人的心中打下深深的文化“烙印”,以占据优势的汉家习俗和饮食为手段,抓住这些关键人物的心,最终把华夏的价值观输出。清末的留学生,日本的遣唐使,其实都是本地比较出色的中上层人物子弟,和眼前这些蛮夷酋长是一个道理。因物质条件所限,这些人相对来说更有闲暇和见识,能够更快更好地接受新鲜事物,也有能力改变本部族的样貌。相信通过长期的潜移默化,其中有见识的蛮夷酋长,都会从表面的样子学起,主动向华夏靠拢,来一个先行版、微缩版的“孝文帝汉化”,帮助汉文化在这蛮荒之地拓展、立足。张轨还希望做很多,例如选取骆将子弟施以正式的汉学教育,可惜就目前而言,他没有这个能力,交趾也没这个条件。
新奇是相互的,汉人们亦在悄悄指点议论。
“孟黑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依我之见啊,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在隔壁桌上,李肇拍了拍胸脯,故作大气地承诺道:“你我之间亲如弟兄,不妨由我亲自出马,替你去说个媒如何?我听说此处女酋甚多,替你物色个家有良田奴仆的,保你下半生无忧!”
“去你的。”孟观口头嘟囔一句,却依然傻愣愣地盯着席上,几个女骆将围坐的方向。这些生长在炎热地带的异族女子,穿着非常简单且豪放,许多该挡的地方不加以遮掩,耳朵和手臂上挂戴着杂七杂八的金银首饰,说话和服饰一样火辣不知避讳,与端庄淑雅的中原女子大不相同。
“怎么,我帮你撮合撮合?”李肇推了一把,挤眉弄眼。
孟观占着便宜、看得入迷,啃着鸡腿没有说话。
正当此时,在同伴们的调侃之下,某个黝黑而粗壮的女骆将,摇摇晃晃地端起酒杯,朝着注视已久的孟观高举致意,故意把衣襟大大敞开,甚至还抛了个适得其反的媚眼,吓得后者身躯一颤,手中的食物都吓掉了。
“黑熊配黑象,真是天作之合!”李肇拍手叫嚷道。
“算了,算了。”孟观倒抽一口凉气,吓得低头吃饭。
晋代的《交州记》记载:“赵妪者,九真军安县女子也。乳长数尺,不嫁,入山聚群盗,遂攻郡。常着金翕踪屐,战退辄张帷幕,与少男通,数十侍侧。”这不是个例,而是当地的风俗,优点在于男女平等,缺点在于过度昏乱。无论是征侧、征贰还是赵妪,都是这样的女骆将。
在这和谐的氛围里,忽然有了个“意料之外”的小插曲。一直缺席的横海军中营牙门将孔汾,在四个卫士的簇拥之下,快步走了进来,立在庭院的中间,大声嚷嚷着有要事要奏报。众人纷纷停下了筷子,孟干也“满脸惊讶”地停顿了刹那,直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这边,才用问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此处大庭广众,他们为何不担心泄密?
“扶严夷王梁奇,严辞拒绝了我们的邀请,这也就罢了。”孔汾环顾四周,加倍提高了嗓门,仿佛生怕别人听不见这件丢人的丑事:“本朝送过去的册命文书,他也满不在乎地丢在一旁,口中还嚷嚷着这是他应得的,并没有按规矩拜谢。前去传讯的使者,备受折辱而归。”
“什么?贼子安敢尔?”孟干拍案而起。
“将军,千真万确!”孔汾斜着脑袋爆作惭羞壮:“此人猖狂至极,嘴里还说着什么倘若没有他,晋军就得不到交趾城!要是他当初选择帮助老朋友陶璜,我们只有被丢进海里喂鱼的下场。因此他拒绝这份简单的任命封赏,声称值得更丰厚的酬劳。”
“他还说这种话?”孟干皱着眉头,咬牙切齿。
“不愧是扶严王!”蛮夷们在底下窃窃私语,既对大晋的丢脸感到幸灾乐祸,也对梁奇的强硬感到由衷的佩服。很多人也是这时才注意到,整个交州地区最为强盛的部族,竟然缺席了朝廷组织的除夕盛会,这不是直接打孟干的脸吗?受邀出席,或者简单派个使者来,是给予后者最起码的面子。
可是联想到扶严夷有男丁十万、纵横千里的实力,却也完全可以解释得通。不管是吴人还是晋人,为争夺交趾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可对于扶严都是竭力去拉拢,以当做统治助力的。梁奇习惯了当地头蛇,不想在交趾的新主人面前弯腰屈膝,仍希望保持独立性,甚至觊觎更高的政治地位。
“将军,我们该怎么答复?”孔汾拱手请示。
“这个,这个,诸位怎么看待?”孟干故作慌乱。
“秉将军,我们的兵士不服水土,最近生病倒下了很多,虚弱得连兵器都拿不起来。而且就算以全军之力,和扶严夷的强大相比,仍是远不可比拟的。我看还是和曾经一样,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吧。”蓄势待发的孟观,听到这急忙爬起身,流利地把准备好的台词背出来。
“秉刺史,治理之道,在于保境安民。我们与扶严,有华夷之分,理当各安其所在。既然他们不喜欢热闹,我觉得就保持羁縻之态,岂不两便?没必要过于勉强,可以再发封文书慰抚下。”皇甫方回站了出来,虽然换了个称呼,可表达的意思相同。
“嗯,很有道理。”孟干拈着胡须,悄悄打量着众人。
“我林邑国和扶严夷,都是早就表态支持了大晋,这是上国不可忽略的功勋,希望孟将军能记得!至于这点小过,怎么就不能容忍呢?愚以为,现在正值欢度新年之际,更不可肇兴事端。我曾听严师傅说,中原习俗的正月里,是不能对人口出恶言,不能讨债要钱,不能伤害流血,再大的矛盾也要搁置不谈,否则会是很不吉利的兆头。”林邑国二王子范鼋,亦随之说话。他虽然是外族人,却因立下战功而地位特殊。
“确实如此。而且老朽曾出任庲降都督,深知诸葛相公的为政思路,那就是和洽双方的关系,这才有了南中的稳定。此处的风土人情相似,希望将军能干以大局为重,不要和蛮夷一般计较。若能行此术,正是葛相的遗风啊!”严宙(阎宇)站在了蛮夷的立场支持。
“有理,不可耽误新春之乐啊!”孟干偏向赞同。
“孟将军一如葛相!”有人加紧拍着马屁。
有了汉夷文武官员带头,剩下的人自是跟着不停劝说,希望“孟将军”能够和和气气、不再计较。人都不是独立的个体,部落也非单独的存在,在交趾这块土地上,扶严夷是踩一脚大地都要抖三抖的势力,大晋又是占据官方正统的外来武装,譬如地头蛇和强龙,他们谁也得罪不起。而且此处人多眼杂,趁着这个机会,稍微求情就是卖个便宜人情,肯定能传到扶严王梁奇的耳朵里。左右逢源,立场灵活,这就是小部落的生存之道。
在此汹汹大潮之中,孟干没有坚持多久,就笑着点头同意了。他甚至还依从了皇甫方回的提议,表示还要命人写书信、带礼物,等到正月之后去慰劳扶严夷,以示双方没有因此产生猜疑,仍要互相扶持。说罢他就真的装聋作哑,听歌饮酒继续乐呵,不再理会这件事情了。
“不过如此,软弱可欺。”蛮夷骆将在暗中取笑。
“还是照旧,管理松散。”汉人豪族在弹冠相庆。
这就是个风向标。一旦对待扶严夷开始退让,那就别怪其他人也学着讨价还价,不安分的人已经在蠢蠢欲动。看来实力有限的横海军,也和无数个曾统治过此地的外来户一样,没能力也没胆子深入管理,只要名义上的恭顺即可。龙鹊、杨罕这些蛮夷骆将可以维持现状,交几个破烂的皮货野兽当做“贡品”,不必提供赋税和劳力,甚至还能不要脸地讨要赏赐。马泗、李邰这些汉人豪族也能够全盘照旧,占着大量的土地佃客,却只按照纸面上登记的少数来提供赋役,还与官府不停地拖延扯皮。人有私心,可以理解,除了少数真心恭顺者,他们这样的才是大多数。
想到此处,心怀鬼胎者喝得更加乐呵了,放松了仅存的一丝丝警惕,愈发放肆地沉浸在欢愉里,呼朋唤友、乐不可支。还有几个与扶严夷交好的,悄悄派属下溜出去传讯,提前向梁奇报知这个喜讯,抢个报讯的“头功”。在除夕火光的映衬下,人们显得尤为癫狂。
坐在上首的孟干,装出不胜酒力的模样,时刻关注着底下的动静。其实站在这个角度,任何小动作和交头接耳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看到计策奏效,他嘴角不由得笑得翘了起来,大有捕捉猎物前的快乐。在场者的表现和行为,自有人负责秘密记录、跟踪,以待后用。
时间慢慢过去,还没熬到半夜,宾客们就个个不胜酒力,被搀扶着陆续离场了。孟干留下了通宵守夜晚者,让其他人都回去住处休息,自己也回房间睡了个饱觉。不过黎明还没到时,侍从们就按约定将其唤醒。那些宿醉的汉蛮人等,还睡得正香呢。
在夜色的掩蔽下,孟干轻手轻脚地洗漱起床,带着扈从们绕后侧小门走出官廨,没让任何人发现。沿途的街头空荡寂静,却有不少人从一个个房内钻出,悄无声息地加入队列,谁也没有多嘴说话。没隔多久,横海军的将校及其亲兵们就悉数到齐,排成纵列行进。
东门之外,五千名横海军的战士已经披甲执兵、静候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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