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编城南十二里,有片非常丰腴的农庄。交趾地区的土壤质量很好,只是长期处于未开发的丛林状态,加上人口和铁器水平增长缓慢,潜力还没发掘出来。此地则是汉设郡县后,首批开发的区域之一,灌溉设施和纵横沟渠众多,交通便利且耕作农具齐备,是难得的风水宝地。可以说,谁掌握了交州的军政大权,那必然要到这里分杯羹。
它最近的主人是陶璜家族,自从晋人抵达后,沦为无主之地很久了。就如张轨曾设计的,横海军不像中原“士家”那样既当兵又耕种,而是逐渐作为职业兵,从官方商贸和土地拿收益,一如俸禄。那么这里的开垦,部分交予没逃走的陶家佃户,部分给予新招募的汉夷雇农,官府收十分之三的租税。
它是个小小的缩影,陶家还有很多这样的庄园,拥有交州田产的吴国将官也不止是陶璜,晋人都采取这个方式处理。原本这进行的很顺利,耕作者获得了平等的新身份,都成为官方雇农,得到郡县的保护和扶持,很快融合习惯。包括前段时间,为了迷惑陶璜而给出的“庄园产出”,都是这些地方提供的。
但是在横海军倾巢而出,去征讨合浦、郁林,而迟迟没有归来的时候,这里的氛围就变得不对了。一开始,就有寻衅滋事者来偷偷观察,趁着官府无力约束的机会,在田里捣乱。后来,大批量的“农民”扛着锄头和钉耙,堂而皇之地来驱赶雇农,声称要“物归原主”。
留在交趾处理的政务的首脑,是皇甫方回、诸葛京、高轨等六大文官,都是比较有才干的能吏。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横海军被抽调一空,只剩下两千人在远方新设置的扶严夷郡县镇压,这边连郡吏都凑不齐,郡卒只有两百多人。要管理拥有四十多个县的交趾郡,是四处救火也来不及。
遑论当前的官吏群体,被交州豪族渗透得如同筛子。没别的办法,除了这些极少数外,普通老百姓哪里读得起书?不识字,既看不懂上级下发的指令,也无法从事公文的撰写,只能做些打下手的体力活。而且就算是郡卒这种下层武夫,很多也与本地大族交往密切,盘根错节的关系犹如蜘蛛网。
于是乎失去武力支持的留守文官们,这段时间被整的够呛。那些抢地的“农民”拿出不知从哪翻出的文书,还盖着往日的官府印章作凭证(第一次交趾归属晋国时期给予的),说是刚刚从别人那里租来田地,佃给了自己耕作。因此他们理直气壮得驱赶雇农,并且人多势众。
“那是吴国陶璜父子相继的产业,起码有十多年的历史了,怎么反而变成别人的,又租佃给你们呢?”面对汹汹态势,文官们一开始试图讲道理,这本是人人皆知的事实。然而他们这彻底是秀才遇到兵,对方根本就听不进去,反倒还就地搭上茅草屋住下,摆出一副不得土地誓不罢休的样子。
其实官府雇农已经耕用了近一年,平时“农民”们不来闹事,偏偏是趁着这时候来,其心可知。他们身后有人支持,并不担心这田地今年的产出,对耗着也撑得起。可郡府等不及,因为这些田土是养活上万军队的粮食基础,现在都已经是五月份的关键时期,禾苗需要加倍小心的照顾。可这么多外人干扰,雇农无法踏踏实实地耕种。
红河地区的温暖气候,可以种植早、晚两季稻,前者是三月插秧而六月收获,后者是七月插秧而十月收获,生长周期大概都是百余天。后世有首诗说,“画家不识渔家苦,好作寒江钓雪图。”其实农家也是同样的道理,城里人偶尔下乡,看到的是风景如画的田园乐趣,种田者久在地里,却是要忍受长期的辛苦。现在是五月,禾苗长得青绿成片,天气变得异常炎热,不仅有苏醒的害虫危害庄稼,还有蛇虫鼠蚁、蝎子蜈蚣等物到处攀爬,故而有五月初五端午节是“恶月恶日”的说法,要用驱虫的菖蒲、艾草等物辟邪。农夫何其苦,要在这样的环境里,顶着炎炎夏日去浇灌土地、呵护禾苗,过得真不轻松。
可是更恶毒的是人心,就在这片庄园地里,闹事者撕下了最后的伪装,做出了更加夸张的事情。他们趁着雇农熟睡的深夜赶工,把好不容易长成的青翠禾苗全部给拔掉了,乱糟糟地丢弃满地!第二天的清晨,当雇农醒来看到这副场景又惊又怒,不少人当场痛哭。即将丰收的愿景,突然成为泡影。
愤怒之后,械斗冲突不可避免。每天劳作的雇农,以逸待劳的闹事者,直接来了场大规模的农具打斗,当场身亡了好几个人。还是后者的人数更多、准备充裕,获得了不小的胜利。但是雇农自不甘心,幸好早有人去城里报讯,要求郡府按约定提供保护。
听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皇甫方回、诸葛京不敢耽搁,带上一百名郡兵来维持秩序。张轨的几个随从也在内,是特意留下来填补守城力量的。可是等他们赶到现场,面对着数目过万的闹事者,譬如小石之投深谷,根本阻拦不住。费了好半天劲,才勉强把双方给分隔开。
“上官,我们可是听着郡里的吩咐,老老实实为官家种田的!他们这些人,平时妨碍捣乱也就算了,这回把青苗都给拔了,这不是不给我们活路吗?马上就要缴纳新粮,可这卖儿鬻女也交不上啊!”雇农甲自然要先告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他是个标准的农汉,把一生心血付于田地。
“放心,遇上这种事情,今年肯定不收你们的租税!此事我就能做主!”皇甫方回理解其忧心是什么,对着众人扬大了声音,针对性地予以承诺安抚:“不仅如此,你们缺粮食吃的话,郡里还会想办法拿粮食赈济。只是具体额度多少,还得等孟刺史回来商定。”
“你是什么人,说了算数吗?”雇农甲狐疑反问。
“可以,我用人格担保!”皇甫方回毫不迟疑。
“谁要你的人格了?”雇农们才不讲究这文绉绉的话。
“我们从扶严来,本想着能借着上国的恩宠,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田地。可是他们不讲理,非得来硬抢啊!比以前的部落骆将还蛮横。请上官说说,这些地到底是不是属于我们,以后还能不能种下去?”雇农乙的情况不同,是个刚刚学会汉语的蛮夷,说话磕磕绊绊。许多人随声附和。
“州郡官吏主持的分田,白纸黑字签订的凭据,怎么会不算数呢?你们且放心在这耕种,不要胡思乱想。他们是犯法者,终将受到惩处!”诸葛京救火似得,急忙安抚道。目前在编户人力不足的窘境下,他们很需要这“慕化之民”的加入,保持自由民数量,以制衡大族的势力。
“那为什么不现在惩罚他们?”雇农乙悲戚反问。
“要等,等程序,急不来。按通常规矩,我们要先由郡府撰写处罚文书,然后报送州府批阅,重新转发到手后,再下派给对应的县、乡,一步步来。”诸葛京讪讪道,越说越觉得心虚和无奈。他自从踏入仕途,都是高高在上的中枢台官,习惯了按照繁文缛节办事,此刻却深知实际和纸面差距多远。复杂的现状,根本不是从上往下发个闭门造车式的命令能解决的。
“那我们就这么等着吗?”雇农们悲愤难平。
“还望稍安勿躁!郡府一定会秉公处置!”诸葛京只能不停地拱手作揖,深感语言说服的苍白无力。百姓想要的其实很简单,就是简单快速的惩处,可他们没办法做,也没有实力做。
在交趾官吏费尽口舌安抚的时候,那些看热闹的捣乱者不但没有躲开,反倒是不停地气势汹汹来挑衅,说各式各样的脏话嘲笑雇农们。维护秩序的人毕竟很少,拦不住他们的越界行为。忍无可忍之下,郑律、卫仪等人率先抽出刀刃,希望以此威胁斥退,没想到对方还更来劲了。
“来,来,往这砍呐!”一个人嬉皮笑脸地伸出脖子,鄙夷地打量着郡卒们,调笑道:“我们是土生土长的勤恳农民,按照规矩来收回本就属于我们的土地,何错之有呢?他们在属于我们的地上耕作,就是再多再好也得拔了,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
“谁说是你们的地了?”郑律气得怒吼。
“喂喂喂,前任郡官亲笔签发的,难道你们就不认账了?大家伙看看呐,这眼前的晋官还不如昔日的吴官,竟然明目张胆要抢咱们的田地了!我辈一心归顺新朝,辛劳浇灌出这片沃土,竟然换得这样的下场?”那人继续挥动不知从哪来的签章文书,大声嚷嚷着向同伙们求援。
“不论别的,连态度也凶狠霸道,这哪里像是天朝上国的样子?难道大晋对待我等恭敬地不得了的顺民,就是这副侵略姿态吗?一定要传扬出去,让洛阳的明君贤臣们知道,这群贪官污吏是怎样虐待下民的!好好的国家,都是被你们使坏!”另一个人假扮着悲伤,干揉着眼睛嚎道。
“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任职?依仗着手里有刀,在众目睽睽之下欺压良善,恐吓规规矩矩的老实农民,还有天理和王法吗?我们要去有司告你!别以为拿了兵器,我们就怕你!”更有甚者,倒打一耙。那些有备而来的闹事者,甭管每件事占不占理,皆是齐声帮腔。
“我,我!”郑律提着刀,差点就砍下去。
栾琼、冯旷强行架住,把怒急攻心的郑律带到边上休息。
赚足了便宜的闹事者,见状得意洋洋,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他们的身后有高人指点,完全知道郡府的弱点和软肋,藏在暗处步步教唆。一方面,把最关键的耕种节奏给打乱,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把雇农们挤兑走或者吓走。另一方面,则是抓住中原王朝“要面子”,以及中原百姓富有同情心的关键点,装出弱势群体的模样。但凡添油加醋地传扬出去,内地不知情的百姓,远在洛阳的朝廷,都会支持这群捣乱的“农民”,认为是官府在不讲理欺压。
“你们登记在哪个乡?”高涤忽然走上前问。
“什么?”几个领头的闹事者,面面相觑。
“你们登记在哪个乡?”高涤重复了问题,平静地加以解释道:“刚才不是说,汝等是购买了田地,可以自由耕作吗?然而只有官方在册登记的‘编户’,即服从劳役、缴纳赋税的人,才有买卖田产房屋的权利。若是真的,且告诉我们籍贯和住址,必然能够核验清楚。”
“我,我凭什么告诉你?谁知你要做甚?”有人回答。
“田地是替人代持的,登记的不是我。”有人心虚道。
捣乱者推推阻阻,就是不肯给出句准话来。
“既然如此,不论你们这些文书是哪来的,也不提其权属究竟归谁,这么强行夺取不对吧?这是官府在册的土地,如果你们是在册的编户,以后还拿这块地缴税服役,自然是没有问题。可事实是这样吗?”高涤没有把话说到图穷匕见,可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领头者低声交谈几句,在这精准的质问后犹豫退缩了。他们当然是本地大族的佃客而非自由农,作为灰色地带的“藏匿户”本没有资格占田,这件事的性质关键也在此。晋国重夺交趾,光明正大地从吴人手里收缴大片田地,是在官方档案记录清晰的“阳光”田地,而不是豪门大姓那种不上报、不纳税的“隐田”。要是这群捣乱者得偿所愿,那这些地方就会转成他们主人的,在官方档案只留下个无用的纸面数据。操纵者迟迟没有露面,把他们推到前面去扛风险。交趾郡的土地肥沃、人口众多,可是在册的户籍田土却如此之少(曾经每县不到千户),正是因为中原王朝掌控力不足的缘故,而不是真的只有那么点。已被裁撤的日南郡更加夸张,五县之地只有六百户在册编户。
短暂的迟疑后,高涤转而好言相劝,用此软硬兼施的手段,彻底把捣乱者给镇住了。后者不再瞎闹,而是老老实实地听劝离开,先回暂住的茅草屋里休息了,悄悄再商议下步的方案。至于文官这边,在这一侧先行安静之后,也终于把那一侧的雇农安抚好,让其各回住宅去了。众人长吁一口气,凑到恢复空旷的田地上,看着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禾苗,心里都很不是滋味。这不仅仅是农夫的勤恳成果被糟蹋,而且是他们苦心维护的秩序被践踏。要是不拿出有效的对策,今后怎么治理这个汉夷杂处、孤悬南海的大郡?
“各位上官,除恶不能手软!”郑律仍然是余怒未消,抱拳请示道:“我们干脆也学此辈,纠集全郡的官吏和士兵,也可以加上些丁壮,在深夜偷袭此辈!如蒙允准,我愿充当先锋!”
此论过于狠辣,连其朋友卫仪也轻轻摇头。
“人数依然太少。”诸葛京不太同意。
“可以立刻派人传书,把扶严地区的中营调过来,或者让合浦那边的主力大军抽些力量回援。若是这个风头压不住,他们日后会更猖獗。”郑律仍旧是那个态度,持续请命。
“怎可耽搁出征军队的大事?”栾琼闻言皱眉。
“这是过于冲动,本末倒置了。”冯旷附和道。
“请诸位上官三思!”郑律长揖及地。
“勇气可嘉。”皇甫方回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郑兄,这是做不到的!就算是聚集人手,可杀得尽吗?又下得去手吗?除了这里,还有许多农庄正在被抢夺,难道都要用这么酷烈的方式对待吗?此辈不过是被人利用,并非十恶不赦之徒,断不至于需要用‘杀’字来解决。要是传扬出去,被有心人加以污名化,倒成了我们犯下杀孽了。其背后的阴谋者,仍然逍遥自在。”高涤见状,连忙苦苦劝说。
“的确,我赞成。”魏准忐忑地举了举手,赔笑说道:“本来按资格轮不到小人说话,可是万望诸位上官三思!咱们处于交趾南蛮之境,就算是整个横海军回来了,数量上的劣势依然明显,做不到秦皇汉武那样的杀伐果断。张郎君一直强调的,是要收服本地的人心,正所谓‘攻心为上’。要是做出官方主导杀人放火的大阵仗来,影响太恶劣了!别说那些不知情的普通百姓会心寒,甚至那些蛮夷听说都要再叛!”
“这倒是横海军的一贯原则。”皇甫方回点了点头。
“高涤,你有什么想法?”诸葛京忽然点名问。
“我,我岂敢多嘴?”高涤愣了下,不敢多言。
“放心说,无需顾虑。”皇甫方回亲昵地拍了拍肩。
“集思广益,你只管把我们当张士彦,畅所欲言。”诸葛京亦说。
“是,是。”高涤受宠若惊,缓缓说道:“郑伯克段于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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