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字公瑾,庐江郡舒县人,是东吴得以割据的肱股重臣,兼通文武才略。他与孙策交好,辅佐孙权继位,不仅主持指挥了以少胜多的赤壁之战,击败了舳舻千里、旌旗蔽空的曹操南征大军,而且在音乐上还有“曲有误,周郎顾”的美名,只可惜英年早逝,死于赤壁之战两年后。而孙吴政权的正式建立,还要再等十九年,于是乎错过了很多发展家族的机会。
在汉末乱世中,大部门豪族们最更感兴趣不是振兴家邦,而是趁乱掠夺人口和土地,将其变成自己名下的佃客和私田,对官府隐匿不纳税。很多历史上光鲜的名字,即便充当着国家大臣,其实也是在为门户私计考虑,而不是什么伟大崇高的理想。于是乎动荡近百年,魏晋时期的人口比汉朝时十不存一,很多都不是死亡而是隐户,门阀实力逐渐尾大不掉。
相对而言,吴国的豪族比魏国、蜀国的更没有底线,几乎到了不顾廉耻的地步。依赖于豪族支持而得以割据的孙家皇帝们,也没有太在意民生治理,任凭东南大族野蛮扩张。东吴将领、大臣们的通常操作是,把战争中略取的男女老少通通纳入麾下,不向官府服劳役、缴赋税,强壮的“健儿”编成精锐部曲,羸弱的老幼则随军就近分配耕田,然后家族子弟有的当文官有的当武将,文官在中枢掌握权力,武将在地方带兵自保,互相配合着壮大家族,犹如一个个独立自主的小军阀,最终组成“东吴”这个松散的国家框架。正如前文所提到的,中等规模的陶璜家族,小型规模的修允家族,都是例子。甚至还用“奉邑”这样光明正大的雅号,称呼被大小军阀们直接统治的郡县。周瑜早逝,而且不屑于此,恰好让其家族错过了这几十年的关键机会,逐渐没落。
所以在东吴的记载里是这样的。(一)陆逊。稍微有点节操,还能把挑剩下的老弱分给官府:“遂部伍东三郡,强者为兵,羸者补户,得精卒数万人”,讨伐豫章叛军“料得精兵八千馀人”。(二)诸葛恪。“於是老幼相携而出,恪自领万人,馀分给诸将。”“征六安,破魏将谢顺营,收其民人。”(四)潘璋。打仗兼做生意:“为人粗猛,禁令肃然。征伐止顿,便立军巿,他军所无,皆仰取足。然性奢泰,末年弥甚,服物僣拟。吏兵富者,或杀取其财物,数不奉法。”简而言之,都是藩镇性质的半独立家族。(四)其他东吴将领们,往往也是按属地划分钱粮区,然后借机传给子孙,例子不胜枚举。程普“治沙羡,食四县”,周泰“所在皆食其征赋”,吕范“彭泽、柴桑、历阳为奉邑”,等等。
在这群骄兵悍将的饕餮盛宴之中,周瑜显得是那么地鹤立鸡群,他固然也会掠夺人口来补充士兵,但内心并非将其当做常态,而是只当作战时的临时措施,没有太大的私心。他死亡时,把已经隶属于名下的士众四千馀人,以及奉邑整整四个县,全都转让给了鲁肃,而不是如其他人那样传给儿子,确实有胸襟和风度。鲁肃死时又把这支万馀人马悉数转让给吕蒙,心中尚且有国兵和私兵的区分概念,也称得上高洁。再往后,东吴就没有这样无私的人物了。
周瑜的后代中,长子周循官至骑都尉,娶公主孙鲁班(孙权之女),早死而无子。次子周胤,娶孙氏宗室女,担任兴业都尉,被赐予了亲兵一千,封都乡侯,但是却因“湎于酒色”这样的小罪名,被孙权免官为民,剥夺了所有的待遇和财富,并流放到庐陵郡。诸葛瑾、步骘、朱然、全琮,这些还有公心的东吴大臣们屡次上书,说像周瑜这样的功臣后代,不应该被严苛至于此,但是周胤直到病死才被赦免,家族的重振也就毫无可能。
他们庐江周氏原本是个豪族,但其大本营是庐江郡,已经多年因战乱变成无人区,被吴、晋两国各占据一半,失去了田地、佃客和收入来源。他周瑜可以高尚,却因此谦让行为导致子孙吃不上饭,实在是令人叹息。这不是孤例,东吴第一批大臣将领们,除了少数化奉邑为封土、转领兵为私兵的聪明人,其他的都混得一代不如一代。最终江东地区的本土豪族,像吴郡的顾氏、陆氏等等,凭借着位于本地的可持续人力和财力,转而跃居其上。
眼前的周况,就是周胤之子、周瑜之孙,从小做着低三下四的罪臣子弟,空有良好的家学教育,直到父亲死了被赦,自己才得以从政。到了他这一代,和东吴上层几乎没有来往了,也送不起礼物去攀人情,在岗位分配上难免要吃亏。朝廷看在他爷爷的面子上封以县令之职,但挑选的却是其他人不屑于来的偏远东安县,纯粹是做个“不忘功勋子弟”的样子罢了。他被弃置在这荒山野岭,做着谁也不再搭理的卑官,只能混得醉生梦死。
包括“县长”这个称呼,都隐含着周况的悲哀,连“县”也是分高低贵贱的。秦汉以来的规则,“每县、邑、道,大者置令一人,千石;其次置长,四百石;小者置长,三百石”。也就是说,千石的叫“县令”,三、四百石的叫“县长”,县官地位有将近三倍的差距。可以类比的还有交州,像合浦、郁林等偏远地的郡守,和中原的郡守也有差距,如果调动入中原得降低官位。
“孙氏对于勋臣,实在是太刻薄寡恩了。”张轨摇头不已。
“刻薄的,难道只是孙氏吗?”周况苦笑着反问。
张轨哑口无言,既佩服对方的客观冷静,跳出己身一隅而看待整个历史,又哀怜这份事实,有种身在居中而不能挣脱的无力感。其实他对于往事何尝不清楚呢,《答苏武书》里谈论“汉待功臣薄”这点,就说得很透彻:“昔萧、樊囚絷,韩、彭菹醢,晁错受戮,周魏见辜”。汉代的开国功臣们,萧何、樊哙被拘捕,韩信、彭越被栽赃杀害,周勃和魏其侯窦婴含冤而死,人间不断经历着狡兔死、走狗烹。皇权很讲究实用性,用得上你的时候奉为上宾,用不上你的时候横眉冷对,往前的越国君臣,后世的淮西勋贵,莫不如此。就算你侥幸缩头活下来,把辛苦拼杀换来的爵位传给子孙,遇上个不讲道理的如汉武帝,来个百口莫辩的“酎金夺爵”,也能轻易把好处都收回去。刘邦当年说得好听,与功臣们发誓说“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就算黄河干涸了、泰山削平了,也要让其子孙与汉朝同富贵。可实际上除了他刘家子孙能够稳定繁衍传承,只是两三代人的短短百年后,数百个开国侯爵就只剩下五个还在。
“其实我早已经看开了,世事无非是不断循环而已。”喝醉了酒的周况,和白天的卑微奴态截然相反,甚至有点超脱和张扬。可能这才是他的本质,犹如其祖父周瑜一样,看懂世事却又秉持公心。他继续说道:“不瞒上官说,我对陛下和朝廷毫无怨言,因为这是从古至今的常态。可我之所以仍想回京,而不是留在这虚耗,是还渴望能得到一份实职,为民生做出一份成绩,这才不辜负人生百年。我需要那样的平台,仅此而已。”
“我理解你的意思。可能仅仅是为某地的百姓疏浚河流,或者是为哪一个郡县革除陈蔽、抑制豪强,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足以自豪的痕迹。要是千百年之后,还有人念叨着,那个晋代的谁谁谁,曾经为大家做过点好事,那就知足了。”张轨居然真的深有同感。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他无数次犹豫着仕隐进退,却还是放不下心中那份执念。现如今,他喝得畅快淋漓,竟然和一个敌国的小县令有了共鸣。
“是的,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再小的理想和举措,也需要手中握有一定的权力,才能够帮助推行,大丈夫的确不可一日无权。例如说我看东安县进出艰难,贸易难以畅通而不能繁荣,所以费尽心思组织民夫开山路,可是财力窘迫、人手短缺,没有上级的支持根本无法想象。又比如我想要把港口拓宽,通过海洋贸易把这里发展起来,还是面临类似的困难。若是身在底层,就算有再好的想法也没用。平台作用大于自身才能,有家世依托则更好。”周况说道。
“李斯和仓鼠!”张轨凝练总结道。
“对,李斯和仓鼠!”周况抚掌大笑。
这是战国时期李斯的故事。他年少时为郡小吏,看见吏舍厕中的老鼠吃着脏东西,而且遇到人和狗的时候慌乱不已要逃跑。等到进入粮仓,看到这里的老鼠吃着积粟,居住在干净的大庑之下,不用担心人和狗的捕捉。于是李斯感叹说:“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也就是说,人的才能差距没那么明显,其实所在的平台才是最重要的,居高则为龙,居下则为虫。
两个境况悬殊、关系敌对的人,心理上竟然会这么投机,其实还是因为所处的阶层一致,都是门阀垄断背景下的寒家,自身努力几乎无用,平生才学失去意义。张轨尚且还抓住了机会,剑走偏锋来从戎立功,周况却是在坠落于深渊,无力逆天改命。
“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伊优北堂上,抗脏倚门边。”东汉时期的赵壹感于曾经现状,作了这篇《刺世疾邪赋》。本来在传统的治乱循环中,应该全盘打碎旧秩序,可惜魏蜀吴三国都不能摆脱豪族的影响,反而让内部的门阀更加强大。
最为可笑的是,谁家能长守富贵?都想传之万代,都说流芳百世,可是再富裕的豪族也有衰败的那天。比如说汝南袁氏,从袁安这代的骤然兴起,到袁绍这代的四世三公,才堪堪经历了四代人罢了,就于战乱中灰飞烟灭。又比如以荀彧为代表的颍川荀氏,其祖父也就是个县令小官,自身抓住机会辅佐曹操,现在已经打造出魏晋第一流门阀,但西汉时的颍川还是灌婴家族“横行恣意”的根据地,可灌氏今安在?再看看眼前的周况,从周瑜“英姿勃发”取得名传千古的赤壁大胜到现在,才只是五十年罢了,就衰落成这样。
“公平,唯有公平才是利国利民的最好准则!家族当如是,给予世人普遍而平等的人才选拔机制,让寒门子弟也有展现才华的机会,让豪族子弟也得磨砺学问、具备品行才能当官,以避免培养出膏粱纨绔类型的废物,这样才会真有家族连绵兴旺、持续奋进的可能。朝廷亦如是,建立一个完善运行的制度,凡事只讲道理对错而不是权力高低,功效远胜于某几个所谓清官名臣,那才能真的长治久安啊。”张轨强调着一直以来的想法。
“上官之言,值得我再敬一杯!”周况叹息灌酒。
“只是不知,此事何时能实现呢?”张轨昂首饮下。
“也许两三千年后吧。”周况嘿嘿自嘲着。
二人都知道晋国和吴国的现状如何,要想短时间内革除门阀之弊,实在是难于登天。豪族子弟遍布于官吏的各个阶层,短视的他们必然会维护自身利益,秉私心而害公义。何况司马炎懦弱妥协,孙皓性格极端,都不是能主持大局的人物。想到这,周况和张轨只能借酒浇愁,你一杯、我一杯地敬来敬去,到后来只剩下叹息和苦笑,不复多言,直到醉倒。
张轨压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又是被谁抬到哪个房间去安歇的,只知道拥着舒服的被子打着如雷的鼾,睡到日上三竿。等醒来时却发现,周况居然又恢复了当初的谦卑和讨好,甚至有点担心的试探话语。原来后者真是酒量有限,大醉之余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正在后悔呢。
出于同样的心理,张轨也表示什么都不记得了,宾主皆欢,各自放心。晋军又在这耽搁了两天,等把东安县的府库基本搬空了,船舱里磊满了饮用的淡水,这才蓄势重新出发。他们时刻派出巡逻队,没有发现广州追兵的踪迹,估计是那边的台风季影响了进军,对方也正遭受风雨的阻滞。
于公于私,周况都做得很好,在这段时间从早到晚接待陪同,到了结尾亲自送行上船。他早就听过司市中郎将陈声的大名,想来其他几位高官的权力必也不小,这次是把所有家底都掏空了,势要攀上这条来之不易的中枢关系,以求打开仕途的上升通道。
在船员匆忙准备时,主客寒暄尬聊,时而抬头看看太阳,时而抱怨几句天气,净是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末了,船帆升起、船锚收起,周况终于长吁一口气,感叹接待工作的圆满结束。接下来理应是双方客客气气道别,主人盛情邀请再来,客人由衷表示感谢。他正要说精心准备的措辞,却被打乱了节奏。
“周县长,随我北上吧。”张轨严肃地说。
“北上!”周况先惊而后喜:“要调我去京城吗?”
“不,只是去侯官县。”张轨怜悯地看着对方。
“去那造船的地方干嘛?”周况傻笑着拒绝。
“为了保住你的性命,不忍心留你等死。”张轨郑重告诫。
“我为什么会死?”周况觉得莫名其妙。
“因为我等是晋军,你招待了敌人!”张轨说道。
“不,不可能,上官开什么玩笑。”周况自然不信。
“我们是晋军!”张轨、孔汾、范芦齐声说道。
看到众人认真的表情,周况顿时感到五雷轰顶,害怕地直接坐到了甲板上,双手不住地发抖。他当然知道这件事的可怕,因为吴国皇帝孙皓是个不讲情理的暴虐多疑之主,对待稍有小过的人都动辄灭族,何况是他犯下这种接待敌方的错误?在上行下效的影响下,吴国官吏都喜欢扩大罪责,犹如两汉的那些酷吏,对待同僚绝不手软。周况是个连美官都求不来的破落户,遇到这种通敌罪名,哪里还有人帮着说话,岂不是必死无疑?
“你们为何要来东安,为何要害我啊!”周况捶胸顿足,当场就哭出了声。他原本纵然不仅能施展抱负,好歹还能享受小确幸的平淡生活,要是跟着晋人逃亡还能剩下什么?三国以来,接纳降臣讲求的是实际,他的部曲都唯有三十多人,还是祖父遗泽剩下的忠义之人,勉强用俸禄和山田养活。晋国会给他这个穷途末路之人什么样的待遇?想也知道不如现在。
“周兄,但凡把目光放长远点,你就会知道这是助你!”张轨蹲下身来,柔声安慰道:“晋吴的差距悬殊,早晚有四海混一的那天。你若不趁早脱离这个必亡之国,今后更难在新朝立足。你我谈论古今,不是还有很多相似的理想抱负吗?趁这个机会,一同去北方实现它!”
“实现个什么?我只想活着啊!”周况像是个小孩似得,坐在地上乱蹬着双腿,心里念叨着自己怎么这么命背,连当个偏远小县长的安稳都不可得。可是事已至此,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他没有别的办法,在哭闹了一刻钟后,只能让部曲们收拾行李上船。幸好他还没有成婚,家族近亲里也没剩下旁人,不用担心会牵连。有个远房堂弟在荆州,却也顾不上了。
自投罗网的三十艘崭新战船,连哄带骗赚来的上千名水手,粮肉充足的物资储备,使得晋军的队伍重新雄壮起来。只是如何掌控住这些离心力很强的新人,怎么把舰队开入晋朝境内,却又是不可避免的难题。不过暂时来说,目标仅仅是侯官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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