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
荣国府从一大早便喧闹起来。
祭祖是最要紧的。
辰时初刻,贾母便率合族子侄孙辈,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悬遗真影像。
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垫,守焚池。
青衣乐奏,三献爵,兴拜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
一系列繁复的仪式下来,已是午时。
众人回到荣禧堂,略作歇息,便准备午宴。
曾秦作为“客居”的晚辈,也参加了祭祖,位置安排得颇为靠前,显见贾母的重视。
祭祖时,他明显感受到几道复杂的目光。
贾蓉躲躲闪闪,不敢与他对视;贾赦面带审视;贾政倒是温和赞许。
宝玉站在他斜前方,捧着香的手很稳,但侧脸线条紧绷,不知在想什么。
祭祖毕,众人散去更衣。
曾秦回到听雨轩,麝月早已备好了热水和新衣。
“相公累了吧?快歇歇。”她上前替他更衣。
曾秦换了身石青色暗纹锦袍,外罩玄色貂裘,更显身姿挺拔,气度清华。
“尤姑娘那边,轿子备好了?”他问。
“备好了。”麝月点头,“未时初刻出发,抱厦的座位也安排妥了,就在咱们院旁边,既清静,看戏视角也好。”
曾秦“嗯”了一声,在镜前坐下。
麝月拿起梳子,为他梳理头发。
动作轻柔,指尖偶尔擦过他的鬓角。
铜镜里映出两人的身影。
男子俊朗沉静,女子温婉秀丽,竟有几分般配。
“相公对尤姑娘……很是上心。”麝月轻声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
曾秦从镜中看了她一眼:“她处境艰难,能帮则帮。”
“奴婢明白。”麝月垂下眼睫,“只是……宁府那边,怕会有闲话。”
“随他们说去。”曾秦淡淡道,“我行事,何须看他人脸色。”
这话说得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
麝月心中微震,不再多言,专心为他束发戴冠。
午宴设在荣禧堂。
合族男女老少,按辈分序齿入席,黑压压坐了一屋子。
贾母居中,左右是邢夫人、王夫人,下手是薛姨妈、李婶娘等女眷。
东边一溜是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男丁,西边是宝玉、贾环、贾兰等小辈。
曾秦的位置安排在贾政下手,与宝玉相对。
席上山珍海味,水陆并陈,自不必说。
更有小戏子在一旁吹拉弹唱,助兴添欢。
贾母兴致很高,连连赐酒。
众人也都说笑着,互相敬酒,说着吉祥话。
宝玉今日话不多,只默默喝酒。
偶尔抬眼看向对面,见曾秦与贾政谈笑风生,与探春、湘云对答如流,引得贾母频频颔首,心中那股酸涩又涌上来。
他灌下一杯酒,辣得咳嗽起来。
“宝玉,慢些喝。”贾母关切道。
“没事,老祖宗。”宝玉强笑,“这酒……够劲。”
坐在他旁边的黛玉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夹了筷清蒸鲈鱼放到他碟里:“吃点菜,压压酒。”
宝玉看着那块雪白的鱼肉,心头一暖,低声道:“谢谢林妹妹。”
黛玉没说话,只垂下眼睫,小口喝着汤。
席间,王熙凤最是活跃,说笑话,行酒令,逗得贾母哈哈大笑。
她又拉着曾秦,非要他讲宫宴上番邦使臣的事。
曾秦推辞不过,便简略说了几句。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连连赞叹。
贾母抚掌笑道:“好孩子!真给咱们家争气!来,老祖宗敬你一杯!”
曾秦忙起身:“折煞学生了,该学生敬老祖宗才是。”
两人对饮一杯,满堂喝彩。
坐在末席的赵姨娘看着这情景,酸溜溜地对旁边的周姨娘低语:“瞧瞧,如今这位可是老祖宗的心头肉了。连宝玉都比下去了。”
周姨娘忙拉她袖子:“快别说了,让人听见。”
赵姨娘撇撇嘴,到底不敢再说。
午宴吃到申时方散。
众人略作歇息,便准备晚间的堂会。
戏台搭在荣禧堂前的院子里,早已布置得花团锦簇。
台上悬着大红锦帐,绣着“福寿双全”的字样。
台下设了数十张桌椅,按辈分排列。
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在前排正中,薛姨妈、李婶娘等在左,贾赦、贾政等在右。小辈们则在后排或两侧。
曾秦的位置被安排在贾政下手,颇为显眼。
他入座时,明显感觉到许多目光。
有好奇的,有羡慕的,也有……复杂的。
比如贾珍,比如贾蓉,比如……坐在女眷后排的尤氏和尤二姐。
尤二姐今日打扮得格外艳丽,穿着大红刻丝貂皮袄,戴着金灿灿的头面,正与旁边的婆子说笑。
尤氏则端庄坐着,偶尔与王熙凤低语几句。
她们显然也注意到了曾秦,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又迅速移开。
曾秦神色如常,安然落座。
戏还未开场,台下已坐满了人。
丫鬟婆子们穿梭送茶点,孩子们跑来跑去,笑语喧阗。
宝玉坐在曾秦斜后方,身边围着湘云、探春、惜春。
黛玉和宝钗坐在稍远些,正低声说话。
“怎么不见二姐姐?”湘云忽然问。
探春看了看:“许是身子不适,在屋里歇着吧。”
正说着,忽见那边月洞门处一阵轻微骚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顶青帷小轿缓缓抬了进来,在抱厦前停下。
帘子掀开,麝月先下来,接着扶出一位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身崭新的藕荷色云锦袄子,领口袖边镶着雪白的风毛,下系月白绫裙。
头发梳得光洁,簪了支赤金点翠梅花簪,耳上一对珍珠坠子,随着动作轻轻摇曳。
她脸上薄施脂粉,遮掩了病容,更显肌肤白皙,眉目如画。
只是身形仍有些单薄,被麝月扶着,脚步虚浮。
正是尤三姐。
刹那间,许多道目光齐刷刷射了过去!
惊讶的,好奇的,不屑的,玩味的……
尤二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手中的帕子无意识地攥紧。
尤氏也皱了皱眉,看向王熙凤。
王熙凤正嗑瓜子,见状挑了挑眉,丹凤眼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恢复如常,继续与旁边人说笑。
贾珍脸色沉了沉,贾蓉则瞪大了眼,眼中掠过一丝惊艳,随即化为嫉恨。
曾秦起身,迎了上去。
“尤姑娘来了。”他声音温和,“座位在这边,请。”
他亲自引着尤三姐,走向抱厦内设好的座位——那位置离戏台不远不近,视角极佳,且用一道纱帘与主座隔开,既能看到戏,又不会太过引人注目。
更妙的是,这位置紧邻听雨轩的月洞门,若有不适,随时可以退场休息。
“谢……谢谢曾先生。”尤三姐声音低低的,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
有审视,有鄙夷,有好奇……
她下意识地想低头,想退缩,可手臂被麝月稳稳扶着,身前是曾秦挺拔的背影。
他走得从容,仿佛她本就是该被这样郑重对待的客人。
终于走到座位前。
曾秦亲自为她拉开椅子:“姑娘请坐。这里暖和,看戏也清楚。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麝月。”
“多谢……”尤三姐坐下,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麝月在她身边坐下,低声道:“姑娘别紧张,就当是寻常看戏。”
曾秦又对一旁侍立的小丫鬟吩咐:“去端碗热姜茶来,再拿个手炉。”
“是。”小丫鬟应声去了。
这一切,都被众人看在眼里。
黛玉远远望着,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
宝钗则垂下眼睫,慢慢拨弄腕上的佛珠。
宝玉看着曾秦对尤三姐的细心周到,又看看自己身边空着的、本该属于迎春的位置,心中那点烦闷更重了。
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茶是烫的,烫得他舌头生疼。
戏开场了。
先是热闹的《大闹天宫》,锣鼓喧天,武生翻腾,引得孩子们阵阵喝彩。
接着是《牡丹亭》选段,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生死缠绵,唱腔婉转,情意绵绵,听得女眷们唏嘘不已。
尤三姐起初还有些拘谨,渐渐被戏文吸引,放松下来。
她很久没这样看过戏了。
在宁府时,就算有堂会,她也多是在偏僻角落,无人理会。
像这样被安排在好位置,有人端茶送水,细心照顾,还是第一次。
热姜茶送来了,她捧在手里,暖意从掌心一直传到心里。
手炉也拿来了,麝月塞进她怀里。
她偷偷抬眼,看向斜前方那个石青色的背影。
他坐姿挺拔,正专注看戏,侧脸线条在灯笼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微微侧头,朝她这边看来。
目光相接的刹那,尤三姐慌忙低头,心跳如鼓。
曾秦对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便转回头去。
那笑容很淡,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
尤三姐捧着姜茶,指尖微微发抖。
戏唱到《长生殿》,唐明皇与杨贵妃的七夕盟誓。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台上旦角唱得凄婉缠绵,台下不少女眷都掏出帕子拭泪。
尤三姐也听得入了神。
她想起姐姐尤二姐,想起贾琏的那些甜言蜜语,想起姐姐如今在府里的尴尬处境……
又想起自己。
若有一日,也有人对她许下这样的誓言……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掐灭。
不,她不敢想。
戏到高潮处,杨贵妃被迫自缢马嵬坡。
“妾身……去也……”
旦角一声凄厉的唱腔,水袖一甩,翩然倒地。
台下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热烈的喝彩。
尤三姐怔怔望着台上,眼中不知不觉盈满了泪。
“姑娘?”麝月轻声唤她。
尤三姐慌忙擦去眼泪,强笑道:“没事……这戏……唱得太好了。”
戏散了。
众人纷纷起身,互相道别,各自回院。
贾母被鸳鸯扶着,笑呵呵地对曾秦道:“秦哥儿,今儿这戏选得好!明儿个再来!”
“老祖宗喜欢就好。”曾秦含笑应道。
尤三姐也起身,准备离去。
“尤姑娘稍等。”曾秦走了过来,“天色已晚,路上积雪湿滑,我让轿子送你回去。”
“不……不用麻烦……”尤三姐忙道。
“不麻烦。”曾秦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麝月,你亲自送尤姑娘回去。”
“是。”麝月应道。
轿子很快抬了过来。
尤三姐在麝月的搀扶下上了轿,掀开轿帘,最后望了曾秦一眼。
他站在灯笼下,青衫磊落,眉目清朗,正含笑望着她。
“姑娘好生休息,明日若得空,再来听戏。”他温声道。
“……好。”尤三姐轻轻应了一声,放下轿帘。
轿子起行,稳稳地穿过庭院,往宁府方向而去。
轿内,尤三姐靠在轿壁上,手指轻轻抚过身上光滑的云锦料子。
今日的一切,像一场梦。
温暖的座位,热腾腾的姜茶,精彩的戏文,还有……那个人温柔的目光。
她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
这一次,不是委屈,不是心酸。
是暖的。
轿外,雪又下了起来。
细密的雪花落在轿顶上,沙沙轻响,像情人间的呢喃。
听雨轩前,曾秦目送轿子远去,转身回院。
刚进院门,便见宝玉站在那株老梅下,仰头望着枝头残雪。
“宝二爷还没回去?”曾秦问。
宝玉回过头,脸上带着酒后的红晕,眼神有些涣散。
“曾兄弟……”他声音沙哑,“你对谁都这样好么?”
曾秦停下脚步,看着他:“二爷何出此言?”
“你对林妹妹好,对二姐姐好,对尤三姐也好……”
宝玉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你对谁都温柔体贴,谁都喜欢你……可我……我……”
他说不下去,眼圈红了。
曾秦沉默片刻,缓缓道:“二爷,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难处。学生力所能及,能帮则帮,并无他意。”
“无他意?”
宝玉喃喃重复,忽然激动起来,“你对林妹妹也无他意么?你搬来听雨轩,日日为她诊病,你敢说……你敢说没有半点私心?”
曾秦静静看着他,目光清明:“学生为林姑娘诊病,是医者本分。至于其他……”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无波,“二爷多虑了。”
宝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颓然低下头,肩膀垮了下来。
“是啊……我多虑了……”
他苦笑,“我有什么资格多虑呢?我连林妹妹的病都治不好……”
曾秦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并无波澜。
少年情愫,患得患失,终究太过浅薄。
“夜深了,二爷早些回去歇息吧。”他淡淡道,“明日还有家宴。”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进了正房。
门关上,将风雪和少年人的愁绪,都关在了外面。
屋内,炭火正旺。
麝月迎上来,替他褪下沾雪的大氅。
“尤姑娘安全送回去了?”曾秦问。
“送回去了。”麝月点头,“小翠接了,说姑娘今日很高兴,回来时眼睛都是亮的。”
曾秦“嗯”了一声,在暖炕上坐下。
香菱端来热茶,莺儿摆上夜宵。
屋里暖融安静,与外头的风雪仿佛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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