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一路辛苦。不必多礼，看座。”
沈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力道，在大厅里清晰地回荡。他没有起身，只是微微抬手示意，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云舒身上，仿佛只是接待一位寻常的、远道而来的晚辈贵客。
但这平淡的话语和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在这宛州都督府，他才是主人。
立刻有仆役搬来一张铺着锦垫的梨花木扶手椅，放在了沈屹主位的左下方，略靠前的位置。这个座位安排颇有讲究，既显示了对公主身份的尊重，又明确无误地标示了主从关系——她是客，他是主。
云舒心中了然，面上却不露分毫。她再次微微屈膝，轻声道：“谢都督。”然后，步履平稳地走到椅前，姿态优雅地坐下，双手轻轻交叠置于膝上，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平视前方，恰好能将对面的沈屹以及厅内部分官员纳入余光。
她这一连串动作自然流畅，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依旧保持着皇室公主应有的风范，没有丝毫怯懦或失仪。这让厅内一些原本带着审视或轻视目光的官员，眼神稍稍收敛了些。
沈屹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对云舒的镇定有些许意外，但很快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殿下安然抵达，实乃不幸中之万幸，亦是宛州军民之幸。”沈屹开口，语气依旧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先帝蒙难，社稷倾颓，实令人痛心疾首。本督听闻噩耗，亦是五内俱焚，已在城中设下祭坛，率文武官员及全城军民遥祭先帝英灵。”
他这番话，既表达了对先帝的“哀思”，也点明了自己在宛州的主导地位，更是将云舒的“幸免于难”与“宛州军民之幸”联系起来，暗示她的到来具有某种象征意义。
云舒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悲戚与感激之色，声音微带哽咽：“父皇……罹难，山河破碎，永宁亦是肝肠寸断。幸得沈都督与诸位忠臣义士，在此危难之际，仍坚守国土，不忘故主，永宁……感激不尽。”她微微低头，用袖角轻轻拭了拭并没什么泪水的眼角。
这番表演，既是回应沈屹的“哀思”，也是将自己放在一个“孤苦无依、心存感激”的遗孤位置上，暂时收敛锋芒。
沈屹点了点头，似乎对云舒的反应还算满意。他话锋一转，问道：“不知殿下此番脱险，途中可还顺利？韩校尉迎驾及时否？”
这个问题看似关心，实则是在询问途中细节，尤其是是否有其他势力接触，或者云舒是否还带了其他人马。
云舒早已打好腹稿，轻声答道：“多谢都督挂心。永宁与几名忠仆侥幸逃出洛京，一路颠沛，藏身于边境一处废弃行宫，险些遭狄戎游骑所害，幸得韩将军及时赶到，方得脱险。除身边几人外，并无其他随从。”她刻意略去了张侍卫探路受伤的细节，只强调韩青的“救驾”之功，并将自己的处境描述得极为狼狈可怜。
果然，她说完后，能感觉到厅内一些官员，尤其是站在武将行列中的韩青，神色放松了些许。一个势单力孤、完全依赖他们救援的公主，显然比一个可能还藏着什么底牌的公主更容易“安排”。
沈屹“嗯”了一声，不再追问细节，转而说道：“殿下平安便好。如今局势动荡，狄戎势大，南方亦非太平之地。宛州虽暂得安稳，亦是强敌环伺。殿下既至，便请安心在此住下。本督已命人收拾出府中西侧的‘听雨轩’，虽比不得宫中奢华，倒也清静雅致，一应用度，皆按公主规制供给，绝不敢怠慢殿下。”
听雨轩？公主规制？云舒心中快速权衡。这听起来是极好的安排，给了她足够的尊荣和物质保障，但同时也是一种变相的“圈禁”。将她安置在都督府内，既方便“保护”（监控），也便于就近控制。
“都督费心安排，永宁感激。”云舒再次道谢，语气温顺，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她现在没有资本挑剔。
沈屹见云舒如此“识趣”，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半分，又道：“殿下身边侍从，可仍由原人伺候。若有短缺，或有何需求，尽管吩咐李长史便是。”他指了指侍立在一旁的李文渊。
“是，下官定当尽心竭力，服侍好公主殿下。”李文渊立刻躬身应道。
“如此便好。”沈屹似乎完成了必要的过场，目光扫过厅内众官员，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公主殿下驾临宛州，乃是我等臣子本分。自今日起，尔等须以臣礼侍奉殿下，不得有误！若有怠慢，军法从事！”
“谨遵都督之令！”厅内文武官员齐声应道，声音洪亮。
这番表态，与其说是对云舒的尊重，不如说是沈屹在重申自己的权威——公主的尊荣，由他赋予，也由他掌控。
“殿下一路劳顿，想必已是疲惫。本督已备下薄宴为殿下接风，请殿下先至听雨轩稍作歇息，梳洗更衣，晚间再叙。”沈屹最后说道，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有劳都督。”云舒起身，再次行了一礼。
李文渊立刻上前，躬身引路：“殿下，请随下官来。”
云舒在曹嬷嬷和小顺子的陪伴下，跟着李文渊，在一众官员或恭敬或探究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走出了正厅。
离开那压抑的大厅，穿过几重庭院，空气中的紧张感似乎消散了一些，但另一种无形的束缚感却悄然笼罩。这都督府，亭台楼阁，戒备森严，看似安全，实则步步关卡。
李文渊将云舒一行引至府邸西侧一处独立的院落前。院门匾额上果然写着“听雨轩”三字。院落不大，但颇为精致，有正房、厢房、小花园，一应俱全，仆役侍女也已候在院内。
“殿下，此处便是听雨轩。这些仆役皆已安排妥当，供殿下差遣。若有何需要，尽管吩咐他们，或让人知会下官即可。”李文渊态度恭敬地说道。
“有劳李长史。”云舒点头。
李文渊又交代了几句，便躬身退下了。
云舒站在听雨轩的院子里，环顾四周。环境清幽，陈设雅致，比她之前待过的任何地方都要好上无数倍。曹嬷嬷和小顺子更是看得眼花缭乱，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但云舒的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
沈屹的“安顿”，周到而严密。她得到了公主的待遇，却也彻底被纳入了他的掌控范围之内。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她抬头，望向院墙外湛蓝的天空，目光深邃。
这听雨轩，是庇护所，还是金丝鸟笼？
答案，或许就在不久的将来。而她现在要做的，是先适应这个新“家”，然后，耐心等待，并悄悄积蓄力量。
乱世求生，棋盘已开，她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棋子，未必不能搅动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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