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青川县衙二堂内。
寒风似乎也被衙内肃穆的气氛所慑，在门外打了个旋，悄然远去。
炭盆烧得旺盛，驱散了严冬的寒意，却驱不散裴琰眉宇间残留的一丝来自云州的郁气，以及此刻因公务而重新凝聚的沉肃。
他端坐主位，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眼底深处比往日更添几分冷冽。
下首站着县丞赵明、户房典吏以及几位负责官田事务的属官，人人脸上都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紧张。
裴琰身后，如同磐石般侍立着的裴五和裴七，虽面无表情，但微微发亮的眼神和略显紧绷的站姿，也泄露了他们内心的不平静。
顾知舟则悠闲地坐在稍远些的客座上，慢悠悠地摇着折扇，仿佛与这紧张气氛格格不入，但那双带笑的眼睛里，却闪着洞悉一切的光。
“大人，”
赵明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双手呈上一份文书，
“各乡里正均已回报，官田及各村农户田中的赤玉薯，藤蔓已大部枯黄，地垄多有开裂之象，此乃薯块饱满之兆！
下官等昨日亦亲自下田抽样查勘，确已成熟，可以采收！请大人示下，何时开收？”
裴琰接过文书，目光快速扫过上面详实的数据和各村联名具报，指尖在“成熟可收”四个字上轻轻一点。
纵然心绪繁杂，但当此关乎一县生计、乃至可能影响国策的大事当前，他瞬间便将所有杂念抛诸脑后，眼神锐利清明。
“好。”
他放下文书，声音清朗，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瞬间传遍二堂，
“传令下去，通告全县，明日辰时正，统一开镰采收赤玉薯！
着各乡里正、户房书吏、衙役分赴各村，监督指导，确保采收有序，称重公平，记录详实！
若有趁机哄抢、舞弊、破坏祥瑞者，严惩不贷！”
“是！大人！”
众人齐声应道，声音洪亮，带着即将见证历史的使命感。
裴五和裴七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手不自觉地按在了佩刀上，仿佛随时准备执行命令。
命令有条不紊地传达下去，二堂内忙碌起来，属官们纷纷领命而去。
裴琰揉了揉因连夜赶路而略显疲惫的眉心，端起手边已经微凉的茶水饮了一口，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堂下，忽然开口，声音较之前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官威：
“沈博士……今日可曾来过县衙？明日采收，她是否……”
他话音未落，一名负责与官田对接的属官连忙躬身回道：
“回大人，沈博士昨日便已托人带话过来。她说……该交代的注意事项，早在推广之初便已反复说明，官田农户皆已熟知。
明日采收，乃是按部就班之事，有各位同僚尽心职守即可，无需她再来……嗯，再来指手画脚。”
那属官复述着沈宁玉那略带懒散又透着信任的话语，脸上不由露出一丝苦笑。
几乎是在属官回话的瞬间，裴琰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细微的停顿短暂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自然。
他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只是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那里面有果然如此的了然，有一丝极淡的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无奈纵容。
【她倒是……躲得干脆。这般天大的功劳和风光，在她眼里，竟还不如窝在屋里烤火看书来得实在。】
侍立在他身后的裴五和裴七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裴五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又强行忍住；
裴七则依旧面无表情，但眼神里也掠过一丝“沈博士还是老样子”的意味。
而坐在角落的顾知舟，摇扇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目光在裴琰那看似无波无澜的侧脸上转了一圈，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摇起扇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现。
“本官知道了。”
裴琰抬起眼，目光已恢复一贯的清明冷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微妙变化只是错觉，语气淡漠，
“沈博士既已安排妥当，尔等更需尽心竭力，确保万无一失。”
“下官遵命！”
……
与此同时，梧桐里小院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沈宁玉确实如裴琰所料，正毫无形象地窝在铺了厚厚棉垫的躺椅里，身上盖着一条绒毯，手里捧着一本这个世界的风物志，看得津津有味。
旁边的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小几上放着一碟新炒的南瓜子和一杯冒着热气的花茶。
【啧，这书里写的海外奇闻，也不知道有几分是真的？要是能出海看看就好了……不过想想古代的航海技术，还是算了吧，小命要紧。】
她正天马行空地想着，谢君衍端着一小碟刚出锅、金黄酥软的南瓜饼走了进来，很自然地放在她手边。
“刚做的，趁热吃。”
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家常棉袍，银发未束，随意披散，少了几分平日里的清冷疏离，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只是那通身的气度，依旧与这朴素的小院有些格格不入。
沈宁玉瞥了一眼那诱人的南瓜饼，咽了口口水，但强行将目光挪回书本，哼道：
“不吃，刚吃过早饭没多久。某人不是说要忙正事吗？怎么有空在这里研究点心？”
她可没忘昨天是被谁“忽悠”回县城的。
谢君衍闻言，非但不恼，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拿起一块南瓜饼递到她嘴边，语气带着诱哄：
“正事已安排妥当。尝尝，周大娘新学的方子，糖放得不多，不腻。”
那诱人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沈宁玉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抵住诱惑，就着他的手小小咬了一口。
外酥里糯，清甜可口。“嗯……还行吧。”
她含糊地评价道，努力维持着表面的淡定。
谢君衍看着她口是心非的样子，眼底笑意更深，也不戳破，将剩下的半块自然地放入自己口中。
沈宁玉：“……”
【这家伙，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她脸颊微热，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换来对方一个更加无辜又愉悦的眼神。
“明日青川采收赤玉薯，县城想必会很热闹。”
谢君衍仿佛不经意地提起，目光却留意着沈宁玉的反应，“玉儿不想去看看？”
“不去。”
沈宁玉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重新拿起书，把自己往毯子里缩了缩，
“人挤人的，有什么好看？功劳是大家的，麻烦是他们的，我在家睡觉不好吗？”
沈宁玉心里门儿清，明天那种场合，她要是出现，肯定会被当成吉祥物围观，各种应酬寒暄，想想就头大。
【有那时间，我不如多研究研究空间里收存的东西，时间太久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谢君衍对她的回答毫不意外，唇角微勾。
【就知道你会如此。也好，外面的喧嚣，我来替你挡着。】
他不再多言，也拿起一卷书，就着温暖的炭火，安静地陪在一旁。
阿令如同隐形人般守在院中，任由寒风拂过他冷硬的面容，身形岿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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