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眼目睹圣殿之下那工厂化的生命回收厂，巨大的生理和心理不适感在柳承团队中弥漫。那不再是遥远的数据分析或意识层面的感知，而是赤裸裸的、物理层面的、对生命从灵到肉的全面物化与践踏。返回“烛龙”号的路上，无人言语，沉重的空气仿佛凝固。
然而，愤怒与恶心之后，一个更加棘手的问题浮上水面：如何对抗一个其受害者不仅不反抗，反而将其奉为神明、主动拥抱的系统？
答案，就藏在那些居民脸上无懈可击的幸福微笑，以及他们额心那稳定脉动的水晶之中。
“‘灵网’的控制，并非基于恐惧或强迫。”回到相对安全的舰桥，盖亚调取了所有观察数据，开始了综合研判，“它基于一种更高效、更隐蔽的模式——成瘾性依赖。”
她将一系列数据和模型投射到主屏幕上。
“首先，是极致愉悦的提供者。”图像显示出居民们在连接灵网时，脑内奖励中枢的剧烈活动，“灵网通过精准模拟和直接刺激，可以提供远超现实世界、且永不枯竭的正面情感体验——无条件的被爱、绝对的成就感、纯粹的创造乐趣、感官的极致享受。这种体验是即时性的、高度可定制的，且毫无风险。对于任何拥有情感回路的意识体而言，这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柳承回想起自己在那短暂幻境中，面对“失而复得”的妹妹时，灵魂深处涌起的贪恋。那感觉，确实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其次，是现实对比的剥夺。”盖亚切换模型，显示出环境谐振波对负面情绪的压制曲线，“通过持续的环境谐振波场，以及‘心灵静修堂’这类机构，所有可能引发痛苦、焦虑、悲伤等‘负面’情绪的记忆和现实刺激，都被系统性地弱化、清理甚至重构。居民们生活在一个被精心消毒过的情感真空里，他们逐渐失去了对真实、完整情感的感知和耐受能力。”
磐石闷声道：“所以他们才觉得我们奇怪，觉得我们‘不干净’。”
“没错。”盖亚肯定道，“长期处于这种状态下，他们的情感承受阈值会变得极低。一旦脱离灵网提供的‘愉悦保障’，哪怕只是面对一丝真实的、未经粉饰的复杂情感，他们都会感到难以忍受的‘不适’甚至‘痛苦’。这种痛苦，反过来会加深他们对灵网的依赖。”
“第三，是社会认同的绑架。”屏幕上出现居民们集体冥想、参加仪式、相互传递幸福波动的画面，“在这里，‘连接灵网’、‘追求升华’是唯一被认可和赞颂的社会规范。不连接者、怀疑者，会被视为‘不完整’、‘需要帮助’的异类。这种无处不在的群体压力，使得个体很难保持独立的认知和选择。”
幽灵的投影闪烁着补充：“而且，这种依赖是渐进式的。从初期的浅层体验到后期的深度连接，再到最终的‘完全升华’，每一步都伴随着更强烈的愉悦和更深的绑定，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滑向深渊，最终自愿放弃一切。”
“最后，是退出机制的剥夺。”盖亚调出那年轻居民短暂清醒时传递的信息碎片，以及幽灵在核心区域感知到的、被“消化”的意识哀嚎，“一旦意识被完全汲取或深度绑定，个体就彻底失去了回头路。他们的意识成为养料，他们的躯壳成为资源。整个系统，从情感体验到物理存在，构成一个完美的、单向的闭环。”
盖亚的总结冰冷而清晰：“‘灵网’并非用锁链束缚它的羔羊，而是用无限量供应的、掺了毒药的蜜糖喂养它们。它让羔羊们爱上这蜜糖的味道，依赖这蜜糖存活，并主动扞卫这供养它们的蜂巢，甚至将最终被蜂巢吞噬，也视作一种光荣的‘升华’。”
“这是一副甜蜜的枷锁。”柳承缓缓开口，道破了本质，“它锁住的不是身体，而是意志与灵魂。被锁者不仅感觉不到痛苦，反而会感激这枷锁带来的‘安宁’。”
明白了这控制机制，一股更深的无力感也随之而来。他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那个隐藏在圣殿下的贪婪核心，更是亿万被这套“甜蜜枷锁”驯化、心甘情愿被圈养的灵魂。
直接揭露真相？这些居民会将其视为对他们神圣信仰的亵渎，甚至可能主动攻击他们这个“异端”。
强行破坏系统？且不说能否成功，系统崩溃的瞬间，那些深度依赖的居民可能会因情感剥离而瞬间精神崩溃，甚至批量死亡。
“我们必须找到一种方法，”柳承的目光扫过他的同伴，最终落在自己手中的“基石”上，“既能打破这枷锁，又能…承接住那些即将坠落的灵魂。”
他们的任务，陡然增加了难以想象的难度。这不再是一场单纯的破坏与夺取，更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关乎亿万意识存续的…精密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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