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虹桥魅影》
暮色四合，扬州城像被泼翻了一砚浓墨，无声洇染开来。虹桥如一道僵卧的苍龙，横跨瘦西湖的粼粼水波之上，桥下暗影幢幢。林翠翠裹紧身上那件略显累赘的苏绣披风，指尖冰凉，几乎要冻进骨头缝里。她独自站在桥心，并非为了赏景，而是为了一条如游丝般飘渺的线索——白日里，茶楼说书老头醉醺醺地嘟囔，曾有人在虹桥下瞧见个书生鬼祟藏匿过几册古旧书卷，装帧奇异，非今时样式。
风掠过湖面，带来湿冷的腥气，也送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被水浸透的陈旧纸墨气息。林翠翠心头一跳，循着那微弱气味，目光钉死在桥墩底部一块颜色略深的条石上。石缝边缘，一点褪色的靛蓝布角赫然在目！
她顾不上周遭死寂得令人心慌，提起裙裾，踩着湿滑的青苔石阶往下探身。指尖终于触到那点布料，用力一扯——哗啦！一块松动的条石竟被带出，一个狭小的石龛暴露在昏昧天光下。里面赫然躺着几本线装册子，封面泛黄，纸页蜷曲，正是《红楼梦》早期抄本的形貌！
“找到了！”她心头狂喜，指尖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正欲伸手取出——
身后，一股裹挟着浓重水腥味的阴风骤然扑来！林翠翠汗毛倒竖，那是在现代练就的、对危险逼近的本能反应。她猛地拧腰旋身，一个矮身疾避。冷光擦着她的发髻呼啸而过，“锵”地一声，狠狠跺在旁边的桥墩石上，火星四溅。那是一柄森寒的厚背短刀，刃口闪着淬毒般的幽蓝。
袭击者全身裹在深灰色夜行衣里，只露出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如同暗夜里狩猎的毒蛇。一击不中，刀锋没有丝毫停滞，毒蛇吐信般再次噬向她的咽喉，又快又狠，带着纯粹杀戮的冰冷意志。
林翠翠心脏狂跳，肾上腺素飙升。她咬紧牙关，将手中沉重的石砖狠狠砸向对方持刀的手腕，同时脚下急退。这是她穿越前在女子防身术课堂学到的唯一一招，用尽全力。砖石砸中腕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黑衣人动作一滞，刀势稍偏。
她抓住这电光石火的间隙，狼狈地向桥面台阶翻滚。粗糙的石阶磨破了掌心，火辣辣地疼。身后追击的风声如影随形，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
“救命——！”尖利的呼救声刚冲出喉咙就被浓重的夜色吞没。虹桥横跨瘦西湖，此时此地，空旷得如同孤岛。
眼看那淬毒的刀锋即将及体，林翠翠甚至能看清对方眼中残忍的快意——
斜刺里，一道玄色身影如鬼魅般骤然切入！无声无息，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来人似乎只用了一只手，动作轻描淡写，如同拂去一粒尘埃。只听“叮”一声极轻微的金铁交鸣，黑衣人那势在必得的一刀竟被两根修长的手指精准无比地夹住刀身，再也无法寸进！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黑衣人瞳孔骤缩，惊骇欲绝。未等他做出任何反应，那两根手指看似随意地一搓、一拧。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传来，黑衣人虎口崩裂，剧痛钻心，短刀瞬间脱手，打着旋儿飞入桥下幽暗的湖水，“噗通”一声消失不见。
黑衣人反应亦是极快，见势不妙，毫不恋战，猛地向后倒纵，几个起落便如大鸟般扑入桥侧浓密的柳林深处，枝叶一阵剧烈晃动，人已杳无踪迹。
危机解除只在瞬息之间。
林翠翠惊魂未定，浑身瘫软，背靠着冰冷的桥墩剧烈喘息，冷汗浸透了内衫，紧贴在背上，一片冰凉。她抬眼看向救命恩人。
那人一身玄色劲装，身量极高，挺拔如松，面上覆着一张毫无纹饰的纯黑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神深邃平静，像千年古潭，映着湖面幽微的波光，竟让她无端感到一丝奇异的熟悉。他无声地站在那里，仿佛已与桥身的暗影融为一体，周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渊渟岳峙般的沉稳气息。
“多…多谢壮士相救！”林翠翠勉力稳住声音，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
玄衣人并未答话，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眼神似乎在她发间掠过，又似乎只是错觉。随即，他微不可察地对她略一点头，身形一晃，如同被风吹散的墨迹，悄无声息地隐入桥的另一端沉沉暗影之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来如鬼魅，去似轻烟。
湖风吹过，只余下林翠翠一人，心有余悸地扶着冰冷的桥栏。若非掌心被石阶磨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几乎像一场荒诞的噩梦。她定了定神，连忙回到桥墩下，小心翼翼地取出石龛里的那几册书卷。古纸特有的霉涩气息扑面而来，借着远处画舫飘来的微弱灯火，她快速翻开——确是《红楼梦》抄本无疑！但最关键的那几页，像是被人刻意撕去，只留下参差不齐的毛边。
线索又断了！失落和惊惧交织着啃噬她的心。
她强撑着站起身，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脚尖却意外踢到一小块硬物，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低头一看，是方才搏斗时从黑衣人身上掉落，还是那位神秘的玄衣人所遗？
那是一枚腰牌。
林翠翠弯腰拾起。入手冰冷沉重，非金非木，质地奇异，在昏暗中泛着幽邃的乌光。腰牌上只刻着一个图案——一株姿态奇古的虬劲古松，枝干盘绕如龙，下方是几道流畅的水波纹。整个图案透着一股苍劲古朴的气息，却没有任何文字标识。
这松、这水……林翠翠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牌面上微凸的纹路，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这图案，她绝对在某个地方见过！可究竟是哪里？记忆如同蒙上了一层浓雾，急切间竟抓不住那丝微弱的灵光。袭击者是谁？救她的玄衣人又是谁？这腰牌究竟属于哪一方？重重疑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遇袭？！”
扬州行宫深处，御书房内烛火通明，龙涎香的青烟袅袅盘旋。乾隆正批阅着两淮盐运使的密折，闻听大内侍卫统领阿克敦的低声急报，手中的朱笔猛地一顿，一滴鲜红的朱砂“啪嗒”滴落在奏折上，迅速洇开，像一小团刺目的血。
“是，万岁爷。林姑娘在虹桥下探查时遭蒙面歹徒袭击，凶险万分。幸得一神秘人出手相救，林姑娘仅受些皮外擦伤，无性命之忧。”阿克敦跪在御案前，头垂得更低，声音紧绷，“卑职失职，未能及时护卫周全，请皇上降罪！”
乾隆沉默着，目光沉沉地落在阿克敦头顶。那滴朱砂红得刺眼。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那神秘人，是何来路？”
“那人身法奇诡，如鬼似魅，一击退敌后即隐遁无踪。林姑娘未能看清其面目。现场只拾得此物。”阿克敦双手恭敬地呈上一枚乌沉沉的腰牌。
乾隆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拈起那枚腰牌。冰冷的触感传来。他翻动着腰牌，目光锐利如刀，一寸寸刮过牌面上那株苍劲的古松与下方的水波纹路。指腹在凹凸的纹路上反复摩挲，眉头却越蹙越紧。这图案，似曾相识，却又如此陌生，仿佛隔着久远的时光尘埃。一种极其隐晦的不安，如同水底悄然蔓延的暗藻，在他心底滋生缠绕。
“查。”一个字，冰冷地砸在地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给朕掘地三尺，也要查清这腰牌的出处！还有那胆敢在扬州地面、天子脚下行凶的狂徒，碎尸万段！”
“嗻！”阿克敦心头一凛，重重叩首。
乾隆挥了挥手，阿克敦如蒙大赦，躬身疾退。沉重的殿门无声合拢，隔绝了内外。
烛火在乾隆深不见底的眼眸中跳跃不定。他并未再看那堆满奏折的御案，也未再看那枚诡异的腰牌。他缓缓踱步到窗前，负手而立，望向沉沉夜色中瘦西湖的方向。窗外，是江南深秋浓得化不开的黑。一种从未有过的、脱离掌控的烦躁感，如同细密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思绪。
那女子莽撞的身影，她眼中跳动的、与这死气沉沉的时代格格不入的鲜活亮光，还有她遇险时自己心头那瞬间失序的惊跳……这些纷乱的情绪碎片，比任何奏章上的难题都更让他感到陌生和棘手。他闭上眼，指节无意识地用力，攥紧了窗棂冰冷的楠木。
黑暗在窗外无声翻涌，如一张无形的巨口。虹桥下的杀机绝非偶然，腰牌上的古松水波指向何方？而那个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又如同幻影般消失的玄衣人……他的面具之后，又隐藏着怎样一张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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