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云陆，千流原。
这里依旧是那副千沟万壑、怪石嶙峋的荒凉景象。狂风穿过无数石孔，发出如鬼哭狼嚎般的呜咽声。
天际尽头，一道幽暗的流光划破长空，带着尚未散去的虚空寒意，重重地坠落在无面石林的深处。
轰！
气浪翻滚，烟尘四起。
待烟尘散去，露出了那艘满身伤痕的影梭。原本光滑流畅的梭体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那是时空乱流留下的印记；船身上的隐匿阵纹也变得黯淡无光，显然灵力早已耗尽。
舱门开启，顾临从中走出。
当脚掌再次踩在坚实厚重的大地上，呼吸到带着泥土腥气的空气时，顾临一直紧绷的身体并没有放松，反而因为环境的骤变而更加警惕。
这里充满了生机。泥土里有虫鸣，风中有水汽。对于刚从死寂世界回来的人来说，这种生机反而显得有些嘈杂刺耳。
“欢迎回来。”
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从石林阴影中传来。
那个全身包裹在灰色斗篷中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一块巨石之上。
影纱会分舵主，影主。
他看着顾临，以及那艘几乎报废的影梭，藏在兜帽下的双眼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诧。
“虽然我看好你，但我没想到你真的能活着回来。”
影主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复杂，“第十七号碎界已经进入了坍缩期，那里的环境连元婴期都不敢轻易涉足。你一个新晋金丹，竟然做到了。”
“运气好罢了。”
顾临没有多解释这一路上的惊心动魄，更没有提那个来自平行天地的溺亡者。
他伸手入怀，取出了那枚冰凉的古老怀表，随手抛了过去。
“你要的东西。”
影主伸手接住。
在那枚怀表落入他手中的瞬间，周围狂乱的风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影主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表壳上那些斑驳的痕迹，仿佛在抚摸稀世珍宝。良久，他才长叹一口气。
“宙光轮核心……哪怕只是残留的尸骸，依然拥有如此惊人的分量。”
“这东西到底是做什么用的？”顾临问道，“只是一块坏掉的表，值得你们影纱会如此大费周章？”
“坏掉的表？”
影主摇了摇头，将怀表郑重地收起，“顾长老，你依然在用凡俗的眼光看待事物。在你的眼中，它是停止走动的死物；但在我们眼中，这是一段被凝固的、完整的历史。”
他指了指脚下的大地：
“我们的世界正在漏水。深渊的侵蚀导致历史出现断层，很多古老的存在会莫名其妙地消失，被世人遗忘。这就是所谓的断路。”
“而这枚怀表，它曾是第十七号碎界的时间中枢。虽然那个世界死了，但这一小块时间化石里，锁住了那个世界亿万年的岁月变迁。”
影主的声音变得肃穆：
“我们会将它熔炼，提取出里面的时间残渣，然后填补进青霞云陆的历史空洞里。就像是用别的船上的木板，来修补我们这艘正在漏水的大船。”
顾临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原来所谓的历史修正者，是一群在废墟中捡拾残骸，拼命修补破船的工匠。
“很绝望，是吗？”
影主似乎看穿了顾临的想法，“六大势力表面风光，实则每个人都在做着类似的事情。青云宗筛选强者是为了培养护卫，星轨观监测星空是为了寻找航路，万械堡加固现实是为了增厚船板……我们都在挣扎。”
“挣扎总比等死好。”顾临淡淡道。
“说得对。”
影主赞许地点了点头，“既然交易完成，那块三生石残片就是你的了。那是预付的报酬，也是你应得的。”
说到这里，影主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凝重起来：
“对了，在那个世界彻底坠落前……你看到了吗？”
顾临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最后那一瞥——在那无尽的黑暗中，在那像深海一样压抑的虚无里，似乎有什么庞大到无法想象的阴影，正无声无息地滑过。
“看到了。”顾临的声音很轻，“很黑，很空。就像是一片死海。”
“但海里有东西。”
顾临回想起盲剑最后的悲鸣，以及自己神魂的战栗，“那是……活物？”
“是的。”
影主点了点头，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深渊本身并不可怕，它只是环境，是纯粹的虚无。但正因为它是‘无’，所以生活在那里的东西，对‘有’充满了贪婪。”
“你把它们想象成深海里的巨兽就好。它们平时在极深的地方游弋，以坠落的世界尸骸为食。”
“但这一次，你带着宙光轮核心逃离，那个波动可能引起了某头‘深潜者’的注意。”
影主看着顾临，郑重告诫：
“顾临，虽然你逃出来了，但你的气息已经在深渊里挂了号。对于那些巨兽来说，你就像是一只发光的磷虾。”
“以后出入虚空要格外小心。如果再次感觉到那种‘被注视’的寒意，别回头，跑。”
“我知道。”
顾临神色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但他的手却下意识地按了按丹田的位置。
体内的无相金丹似乎在刚才的对话中，又微微颤动了一下。
“很好。保持这种警惕。”
影主身形开始变得模糊，仿佛要融入周围的阴影中，“这次任务，你证明了你的价值。不仅仅是作为一个金丹战力，更是作为一个能够在大崩坏中行走的适格者。”
“影纱会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下一次，或许我们要谈的就不是交易，而是合作了。”
“替我向青云宗的那几个老家伙问好。告诉他们，这艘船，还能再撑几年。”
话音落下，影主彻底消失不见。
风声重新响起，呜咽依旧。
顾临站在空荡荡的石林中，手中握着已经出现裂纹的尘隐，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放松，反而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这一次副本，让他彻底看清了这个世界的底色。
所谓的修仙界，不过是一层包裹在深渊之上的薄薄蛋壳。而外面，是无尽的深海，以及在深海中游弋的、把世界当食物的庞然大物。
“深潜者……”
顾临低语，随后转过身，走向那艘报废的影梭。
他开始清点这次带回来的“垃圾”。
首先是柳烟儿的空药瓶。 “熵增剧毒的方向是对的，但载体太弱。”顾临手指摩挲着瓶口，眼中只有数据的评估，“如果不解决药力挥发时的规则反噬，这种毒药只能杀伤表层。回去得把那种空心人的‘状态锁定’数据甩给她，让她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死循环。”
接着，他摸到了腰间那柄彻底沉寂的盲剑。 剑内的神魂印记已经消耗殆尽。那一瞬间的预警，是韩厉那一半神魂的燃烧。 “直觉救了理智一次。”顾临眼神微凝，“但这把剑也废了。单纯的直觉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是一次性的。韩厉，你的剑还需要更硬一点，否则下次碎的就不只是剑了。”
最后，顾临从影梭的残骸缝隙中，抠出了一把扭曲变形的金属碎片。
那是墨天工引以为傲的逻辑锚。
它碎得很彻底。哪怕是所谓的绝对秩序，在真正的世界崩塌面前，也脆弱得像块饼干。
顾临看着掌心的废铁，嘴角并没有笑意，只有一种理性的审视与讥讽。
“墨天工，你的计算模型漏算了一个参数。”
“秩序不是坚硬的墙，秩序应该是流动的网。”
“这堆废铁我会带回去给你。不是为了羞辱你，而是为了让你看看……你的道在深渊面前，尸骨无存的样子。”
这就是道争。
不是口舌之争，而是用血淋淋的事实告诉对方：你的路，走不通。
“呼……”
顾临将所有东西收入储物戒，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荒凉的千流原。
他并不觉得回宗门是一件多么温馨的事。
在他眼中，青云宗不再是象牙塔，而是一个暂时的稳定坐标系。
韩厉的执念、柳烟儿的骄傲、墨天工的算计、萧清月的洁癖……这些人的存在，构成了顾临在这个世界上最坚固的人性锚点。
只要这些锚点还在，他就不会被深渊同化，也不会迷失在那片死寂的深海里。
“该回去了。”
顾临神色漠然，脚下遁光一起。
黑色的流光瞬间划破长空，向着青云宗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就像是一个刚刚从深海浮出水面的潜水员，必须在氧气耗尽前，死死抓住那根连接着水面世界的绳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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