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把最后一只砂锅擦干净,倒扣在灶台上时,檐角的风铃忽然叮当地响了几声。他抬头望出去,秋阳穿过葡萄架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薄荷丛已经开始泛黄,叶片蜷曲着,像老年人起皱的皮肤。
院里很静。
没有老刘的大嗓门,没有张将军爽朗的笑,没有赵老先生逗鸟的声音,连小黑都趴在廊下打盹,懒得动弹。这样的安静,已经持续了快一个月。
变化是从一张布告开始的。
那天沈言去胡同口倒垃圾,看见公告栏前围了好多人,踮脚一瞧,上面用红墨水写着“严禁私设聚会、杜绝奢靡之风”,下面还盖着鲜红的印章。旁边有人小声议论:“听说上面要严查‘小圈子’,谁家要是总聚人,就得被盯上。”
沈言心里咯噔一下,回院时脚步都沉了几分。
没过几天,周老板就来了,脸色灰败,手里的皮包瘪瘪的。“小沈,我得走了。”他声音发哑,“厂里的货被查封了,说是‘投机倒把’,再不走,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去哪?”沈言给他倒了杯热水。
“香江。”周老板喝了口,水洒出来都没察觉,“我弟在那边开了个小厂,让我过去帮忙。这是地址,你……你要是有难处,就来找我。”他从包里掏出张纸条,上面的字迹抖得厉害。
沈言接过纸条,指尖有些发凉。香江,那个在他记忆里遥远又繁华的地方,此刻却成了许多人的“退路”。
“啥时候走?”
“后天一早,偷偷走。”周老板抹了把脸,“对不住啊,以前总蹭你饭,现在……”
“说这些干啥。”沈言打断他,转身去厨房,“我给你包点饺子,路上吃。”
那天的饺子,周老板没吃几个,喝了不少酒,话却很少。临走时,他看着院里的葡萄架,忽然说:“等风头过了,我一定回来,还吃你做的酸菜白肉锅。”
沈言点点头,没说话。他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一辈子。
周老板走后没几天,老陈来了。他没带梅干菜,也没带米酒,只背了个小包袱。“我要回南方了,”他笑得有些勉强,“儿子在广州给我找了个活,修古琴的,虽说挣得少,安稳。”
沈言给他做了碗阳春面,撒了把葱花。老陈慢慢吃着,说:“以前总觉得,有口热饭吃,有地方练拳,就够了。现在才明白,安稳比啥都强。”他放下筷子,从包袱里掏出个布包,“这是我师父传下来的《咏春拳谱》,你留着,别弄丢了。”
那拳谱是手写的,纸页都快磨破了,上面还有老陈密密麻麻的批注。沈言知道这是老陈的命根子,推回去:“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拿着!”老陈把布包塞进他手里,“我这把年纪,怕是再难练出啥名堂了。你年轻,悟性高,别让这拳谱断在我手里。”他站起身,往门口走,“以后……多保重。”
沈言送他到胡同口,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手里的拳谱沉甸甸的,像压着块石头。
张将军是最后一个告别的。
他还是穿着那件军大衣,却没了往日的精神,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我要去军区干休所了,”他声音低沉,“离城远,以后怕是来不了了。”
沈言给他温了壶酒。两人坐在石桌旁,没怎么说话,就那么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快喝完时,张将军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打开一看,是枚军功章,铜质的,上面的红漆都快掉光了。
“这是我在朝鲜得的,”他摩挲着军功章,眼神有些迷离,“那会儿总想着,等打完仗,就回老家种地,娶个媳妇,生几个娃。没想到……”
他没说下去,把军功章塞进沈言手里:“这玩意儿,对我来说是念想,对你来说,或许没啥用。但你得记着,不管啥时候,骨头不能软,脊梁不能弯。”
沈言握紧军功章,冰凉的金属硌得手心发疼。
张将军走的时候,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他没让沈言送,说:“留步吧,院里……还得有人守着。”
人走得差不多了,小院一下子空了。
赵老先生倒是想来,被儿子拦住了,说“外面风声紧,您年纪大了,别瞎跑”。他托人送来封信,字歪歪扭扭的,说“等过些日子,我偷着去看你,给你带新写的字”。
老刘回了乡下,说“帮侄女看孩子,城里太闹腾”,临走时搬来半缸小米,说“够你吃一阵子了”。
孙姑娘也不来了,听说她进了文工团,每天排练到很晚,偶尔从胡同口路过,隔着老远挥挥手,又匆匆跑开,像只受惊的小鹿。
沈言把他们留下的东西一一收好。
周老板的地址,他夹在《天工开物》里;老陈的拳谱,他用牛皮纸包好,放在书架最上层;张将军的军功章,他收在郑先生送的木盒里;赵老先生的字,老刘的小米,孙姑娘做的糖蒜……都各有各的去处,像在给这段日子,做个温柔的告别。
他还是每天做饭、练拳、看书,日子过得像口古井,波澜不惊。只是在切菜时,会习惯性地多切一份;在练拳时,会恍惚觉得对面还有个人;在看书时,会想起林先生讲过的“聚散离合,皆是寻常”。
小黑似乎也察觉到了变化,不爱动了,总趴在门口,像是在等谁。有次老刘的徒弟路过,它以为是老刘,“喵”地一声冲出去,看清人后,又蔫蔫地回来,尾巴耷拉着,没了精神。
胡同里的气氛也变了。
以前见面打招呼的邻居,现在见了面只是点点头,眼神躲闪;粮店门口的队伍更长了,人们脸上的焦虑更重了;公告栏上的布告换得更勤了,红墨水的字迹越来越刺眼。
沈言依旧很少出门,只在买菜、倒垃圾时才走出院门。他听不懂那些新的口号,也不想懂,只是守着这小院,守着那些留下的念想,像守着一片快要干涸的池塘。
这天傍晚,他坐在书房里,翻看着老陈留下的拳谱。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在纸页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上面的批注被照得清晰,仿佛能看到老陈伏案书写的样子。
忽然,院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笃笃笃”,节奏很慢,像怕惊扰了谁。
沈言心里一动,起身去开门。
门口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个信封,说:“请问是沈先生吗?这是赵老先生托我给您的。”
沈言接过信封,拆开一看,是张字条,上面只有一句话:“我挺好,勿念。字,以后再写。”字迹比上次更歪了,却透着股倔强。
他抬头想谢谢年轻人,却发现人已经走了。胡同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墙根的枯草,发出“沙沙”的声响。
回到书房,沈言把字条夹在赵老先生送的《棋经》里。他看着书架上那些书,那些物件,忽然觉得,他们虽然走了,却把最珍贵的东西留下了——信任,情谊,还有在乱世里,依然能互相温暖的勇气。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他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映在拳谱上,映在军功章上,映在那些写满字迹的纸页上。小黑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趴在他脚边,喉咙里发出轻柔的呼噜声。
沈言摸了摸猫的脑袋,心里忽然平静下来。
聚散有时,本就是人生常态。就像院里的葡萄藤,夏天枝繁叶茂,冬天叶落枝枯,却总会在春天,抽出新的嫩芽。
他们走了,是为了寻找安稳;他留下,是为了守住这份念想。或许有一天,风平浪静了,他们会回来,坐在葡萄架下,喝着酒,聊着天,像从前一样。
就算不回来,也没关系。
那些日子,那些情谊,那些留在小院里的痕迹,已经刻进了他的生命里,足够他在往后的岁月里,慢慢回味。
沈言吹灭油灯,抱起脚边的小黑,往厨房走去。锅里还温着粥,是用老刘送的小米煮的,淡淡的米香漫开来,在寂静的小院里,显得格外安稳。
挺好。
他想。
至少,还有回忆可以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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