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寅时四刻。
天色仍是浓稠的墨黑，朔风如刀。但午门外，已是绯青满目，冠盖云集。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在凛冽的寒风中等待着新年第一次，也可能是多年来最不寻常的一次大朝。
气氛凝重得近乎凝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今日朝会将上演的重头戏——陈恪的公开奏疏《论新政试点之得失与构陷之祸》已被通政司列为首呈，而关于核查组已掌握“铁证”并将密呈御前的消息，也在高层小范围不胫而走。这将是新政派与反对派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在皇帝与满朝文武面前的公开摊牌。
队列中，陈恪身着青色御史常服，立于都察院班列靠前位置，面色平静，眼帘微垂，仿佛周遭的一切嘈杂、窥视、低语都与他无关。他身旁的裴明、顾恺之等人，虽竭力保持镇定，但紧握的笏板和微微急促的呼吸，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激荡。
对面不远处，寿宁侯张延龄立于勋贵班列，脸色有些发青，眼神阴沉地扫过陈恪，又与站在文官队列中的刘琮飞快交换了一个眼色。刘琮面沉似水，但眼角细微的抽搐显示出他内心的极度不安。更多或明或暗反对新政的官员，则或低头不语，或与同僚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咚——咚——咚——”
景阳钟声响起，沉浑悠长，划破黎明前的死寂。
宫门次第洞开，丹陛仪仗森严。百官鱼贯而入，过金水桥，经奉天门，入皇极殿。御座之上，景隆帝头戴翼善冠，身着十二章衮服，端坐如松，面色沉静如水，目光深邃，缓缓扫过下方跪拜的群臣。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震殿宇，却更添肃杀。
“平身。”
“谢万岁！”
百官起身，按班肃立。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御阶下那个青色身影，又迅速收回，屏息等待。
殿头官高唱：“有本早奏，无事退朝——”
短暂的死寂后，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响起：
“臣，都察院佥都御史、三地试点事特别核查组总领官，陈恪，有本奏！”
来了！
大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紧。无数道目光“唰”地聚焦在出列的那个年轻官员身上。
“准奏。”御座之上，景隆帝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
陈恪手持笏板，稳步走到御阶之下，躬身，然后直起身，面向皇帝，也面向满朝文武。他没有立刻展开奏疏，而是从袖中取出几卷裱糊好的大幅图表，对身旁侍立的太监示意。两名太监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图表展开，高高举起。
那是三幅绘制极为精细、前所未见的图表。
第一幅，是“三地事变关联网络图”。用不同颜色的线条、符号、箭头，清晰标注了无锡、江夏、阳曲三地涉案的关键人物（李师爷、张同知、王有禄、丁四、王彪、都司佥事等）、资金流向（从地方到广源货栈、汇丰当铺）、以及施压指令（从京城到地方）的复杂关系，并在几个关键节点（汇丰当铺、寿宁侯府、刘琮）处用朱笔醒目圈出。
第二幅，是“试点新政实效与异常数据对比图”。左边是青州及试点初期无锡、江夏、阳曲推行新法后的效率提升、纠纷减少、税赋增加等数据柱状图；右边则是江夏数据造假被发现前后的异常波动曲线，以及无锡“永昌绸缎庄”案真假账目关键差异的对比表格。
第三幅，是“时间线与可疑行动对照图”。以腊月为横轴，纵向并列标注了新政试点进展、反对派舆论攻击、三地突发事件、关键人物异动（如汇丰东家暴毙、广源管事失踪）、以及京城某些府邸的异常访客记录。时间点之巧合，行动节奏之同步，一目了然。
这三幅图一出，满朝哗然！许多官员从未见过如此清晰、直观、将复杂事件脉络梳理得一目了然的呈现方式！即便是那些对新政抱有敌意者，也不由得被这前所未有的“证据展示”方式所震撼。
“陛下，诸位同僚，”陈恪的声音在大殿中清晰回荡，不疾不徐，“此三图，乃臣与核查组同僚，历时一月，遍历三地，调阅卷宗数百，询问证人过百，所汇总之三地试点变故核心脉络。”
他指向第一幅图：“此图所示，乃此次三地事变之全貌。表面看，是无锡商户诉讼、江夏数据造假、阳曲军方抵制，三件孤立之事。然则，若观其资金、人员、指令之流向，则可清晰见之，此三事背后，实有一张横跨南北、勾连地方与中枢、串联官场与商界之巨网在操控！”
他的手指顺着图中线条移动：“无锡‘永昌绸缎庄’假账案，关键人物刑名师爷李某，与州府张同知往来密切，并截留关键证物赤金镯一对。其背后资金疑云，指向可能之贿赂输送。江夏数据造假，内鬼书吏受漕帮丁四指使，丁四则听命于湖广布政使司仓大使王有禄。而王有禄利用职权，与广源货栈勾结，套取官银，其部分资金，经货栈之手，流向京城汇丰当铺！”
他顿了顿，手指猛地指向图表右上角朱笔圈出的节点：“而汇丰当铺之东家，于核查关键时期‘暴病身亡’，尸检疑为宫廷秘药所害！同时，该当铺与寿宁侯府、都察院刘琮刘大人府上，均有隐秘资金及人员往来记录！阳曲卫千总王彪，本已配合试行新法并见成效，却突遭都司严厉申斥，军令中暗示乃‘京中贵人’之意，压力直接导致试点中断！此‘京中贵人’，与向汇丰当铺施压、与刘琮大人往来密切者，指向何方，图中已清晰标注！”
每说一句，陈恪的语气便加重一分，目光如炬，扫过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张延龄和刘琮，也扫过那些面露惊疑、开始思索的中间派官员。
“再看第二图，”陈恪指向数据对比图，“新政试行，于青州已见实效，于三地初期亦有积极变化，此乃数据所示，非臣空言。然江夏数据，于腊月后突现异常‘完美’，经核查，乃人为造假。造假被发现之次日，布政使司便抢先以‘士民举告’为名介入封账，时机之巧，岂是偶然？此非抗拒监督，实为欲盖弥彰，甚至可能蓄意制造‘新政造假’之假象，以作攻讦之柄！”
“第三图，时间线对照。”陈恪的声音愈发沉痛而凛然，“自臣奉命修订《新则》以来，朝野争议不断，此乃常情。然自试点开始，三地但凡稍有进展，必同步出现流言攻讦、地方阻挠。至腊月下旬，试点遇阻，臣等正欲调整，三地却于三日之内，几乎同时爆发‘变故’，程序皆不合规，越权显而易见！与此同时，京城相关府邸访客激增，关键证人接连‘暴病’‘失踪’！这一连串行动之同步、之精准、之狠辣，若非有一统一中枢在背后精心策划、协调指挥，焉能至此？！”
他猛地转身，面向满朝文武，目光灼灼，声音陡然提高：“诸位同僚！今日陈恪所言，句句有据，图中所标，事事可查！臣所要揭示的，并非简单的官场倾轧，地方抵制！而是一场针对陛下革新吏治之决心、针对《大夏官吏考核与监察新则》这一国策，由既得利益集团精心策划、周密部署、联动执行的有组织的构陷与反扑！”
“他们为何如此？”陈恪的声音如同重锤，砸在每个听者心头，“因为新政之‘财产申报’，触动了他们隐匿的巨额家财！新政之‘异地交流’，打破了他们固化的利益地盘！新政之‘考核量化’，让他们再难尸位素餐、贪墨舞弊！新政之‘巡视监督’，让他们无处遁形！他们怕了！他们惧了！他们不惜动用数十年经营之关系网络，不惜勾结地方贪官污吏、不法商贾，甚至不惜染指军务、牵连宫闱，也要将新政扼杀于萌芽，将臣等忠君体国、锐意革新之人，打为‘祸国殃民’之奸佞！”
“臣今日，非为一己之荣辱而辩！”陈恪深深一揖，转向御座，声音带着压抑的激愤与无比的坚定，“臣所争者，乃国家法度之尊严！乃朝廷取信于民之根基！乃陛下扫除积弊、中兴大夏之宏图！若容此等构陷忠良、破坏国策、甚至可能窥伺神器之风得逞，则正气不存，纲纪沦丧，贤能噤声，贪腐横行！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一番话，如惊雷滚过殿宇，又如冰水浇头，让许多人浑身发冷，也让许多人热血上涌。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陈恪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那三幅高高悬挂的图表，在透过窗棂的晨光中，散发着无声却无比刺眼的光芒。
证据，逻辑，大义，气势——陈恪在这一刻，将它们发挥到了极致。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转向御座之上的皇帝，又飞快地瞥向面色铁青、身体微微发抖的寿宁侯张延龄和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刘琮。
风暴的中心，已然形成。
而这场金殿对决的胜负，此刻，就握在那位端坐于九重之上、始终面色沉静的帝王手中。
景隆帝的目光，缓缓从陈恪身上，移到那三幅图表上，停留了许久。然后，他抬起眼，看向下方群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恪所奏之事，关乎国本。诸卿，有何话说？”
决战的号角，正式吹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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