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陈道彻底从公众视野里消失了。
仿佛人间蒸发。
造梦者集团内部，关于他的议论也渐渐平息。
所有人都默认，这个被苏牧亲手捧上云端，又被一脚踹进泥潭的倒霉蛋，已经彻底废了。
或许他找了个没人认识的小城市，躲起来了。
或许他承受不住打击，已经做了什么傻事。
总之，没人再关心他的死活。
《三体II：黑暗森林》的筹备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新的“罗辑”演员海选，也悄然启动。
冯远征看着这一切，心里堵得慌。
他几次想找苏牧谈谈，但都被苏牧以“时机未到”为由，挡了回去。
只有夏清雨，偶尔会从苏牧的电脑上，看到一些奇怪的监控画面。
画面里，是京州最破败的城中村。
一个胡子拉碴，形容枯槁的男人，每天靠在工地上打零工，搬砖、扛水泥为生。
晚上，就睡在月租三百块，连窗户都没有的地下室里。
那个男人，就是陈道。
他卖掉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换了一身最便宜的工装。
他没有联系任何人，也没有试图离开这座城市。
他就像一头受了重伤的野兽，躲在城市的角落里，默默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他白天拼命地干活，用肉体的极度疲惫，来麻痹精神上的巨大痛苦。
晚上，他就躺在又冷又硬的板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天堂的生活，地狱的坠落，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
他想不通。
苏牧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如果只是玩弄，为什么要选他？
如果不是玩弄，这又算是什么考验？
一个个问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内心。
他开始怀疑一切。
怀疑自己那十年坚持的话剧表演，是不是一个笑话。
怀疑自己所谓的演技和才华，是不是只是自以为是的幻觉。
他的人，彻底被掏空了。
这天晚上，工地的工头，多给了他五十块钱，还扔给他一瓶廉价的白酒。
“小子，干活挺卖力。拿去，喝点暖暖身子。”
陈道拿着那瓶酒，回到了阴暗潮湿的地下室。
他拧开瓶盖，猛地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像火一样从喉咙烧到胃里。
他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酒精，撬开了他情绪的闸门。
这几个月的委屈，羞辱，痛苦，迷茫，在这一刻，如山洪般爆发。
他一边哭，一边笑，像个疯子。
他把那瓶白酒，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出了地下室。
他要去一个地方。
一个他开始的地方，或许，也该是他结束的地方。
京州人民剧场。
深夜的剧场，空无一人，只有紧急出口的指示灯，散发着幽绿的光。
陈道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撬开了后台的门，溜了进去。
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
舞台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
空气中，弥漫着旧幕布和油彩的味道。
他在这里，跑了十年龙套。
演过没有一句台词的士兵，演过一出场就死的路人。
他在这里，见证了无数明星的崛起，也感受了自己怀才不遇的落寞。
他曾以为，自己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直到那天，苏牧的出现。
那个年轻人，站在台下，用一种看穿一切的眼神看着他。
“你想不想，演一个神？”
神？
陈道站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中央，自嘲地笑了。
他现在这副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算哪门子的神？
他就是一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一股无法抑制的愤怒和悲凉，从他心底涌起。
他对着空荡荡的观众席，嘶吼起来。
“为什么是我！”
“你不是说看中我的才华吗？你不是说我眼里有光吗？”
“你把我捧上天，让我尝遍了所有的美好，然后再亲手把我拥有的一切都拿走！”
“你把我变成一个废物！一个被欲望掏空的混蛋！一个所有人都嘲笑的软饭男！”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这就是你所谓的‘神’吗？”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剧场里回荡，带着绝望的颤音。
他吼累了，跪倒在舞台上，像一头被抽掉了脊梁的狗。
良久。
他缓缓抬起头，眼神里，愤怒和悲凉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可怕的，死寂般的平静。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苏牧不是要他体验当“神”的快乐。
而是要他体验，一个“神”，在决定背负起整个文明命运时，所必须抛弃掉的一切。
那些凡人的欲望，那些世俗的快乐，那些温暖的情感。
这一切，对于一个执剑人来说，都是致命的弱点。
想要守护文明，就必须先杀死自己。
杀死那个作为“人”的自己。
“原来……是这样……”
陈道喃喃自语，他的眼神，开始发生一种惊人的变化。
那是一种，在看穿了所有虚妄，洞悉了所有残酷真相之后，才会有的，冰冷而坚硬的光。
不再玩世不恭，不再愤世嫉俗。
而是一种，带着悲悯的，绝对的理智。
就在这时。
剧场的阴影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掌声。
一个人，从黑暗的观众席中，缓缓走了出来。
是苏牧。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走到舞台前，仰头看着舞台上那个脱胎换骨的男人。
“准备好了吗？”
苏牧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罗辑。”
陈道缓缓从地上站起来。
他看着台下的苏牧，那个将他推入地狱，又让他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眼神里，也没有了恨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没有回答苏牧的问题。
而是抬起手，擦掉了脸上的污渍。
然后，用一种近乎宣告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的面壁计划，现在开始。”
苏牧笑了。
他知道，那个玩世不恭，愤世嫉俗的话剧演员陈道，已经死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刚刚从绝望中诞生，背负起整个文明诅咒的。
面壁者，罗辑。
第二天。
苏牧在《三体II》的剧组筹备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了一个决定。
“关于罗辑的演员，我已经找到了。”
冯远征心里一沉，问道：“是谁？”
苏牧没有说话，只是按下了身后大屏幕的播放键。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男人。
他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裤子，头发剪得很短，脸上干干净净，但眼神里，却带着一种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的气质。
那是怎样一种眼神？
玩世不恭，仿佛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毫不在意。
但在这份玩世不恭的深处，又隐藏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悲哀和冷酷。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说一句话，就仿佛已经背负了整个世界的重量。
“这是……”
冯远征看着屏幕上的人，眼睛瞬间瞪大了。
“陈道？”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还是那个前段时间在报纸上，像条流浪狗一样狼狈的男人吗？
这气质，这眼神……
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不，是换了一个灵魂！
“他现在，才是罗辑。”
苏牧淡淡地说道。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屏幕上陈道那脱胎换骨的气质，给彻底震住了。
他们终于明白，苏牧那套看似残忍疯狂的“改造计划”，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不是在毁灭一个演员。
他是在，创造一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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