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全斌站在“建威”号艍船的尾楼内,手指在长江水道图上缓缓移动。
“虾仔带回来的消息,浮尸着甲,创口血新。”他低声自语,“张苍水在铜陵确实打了,而且打得很惨。但清军现在何处?是仍在围攻铜陵,还是已经东下?”
这才是最关键的未知数。
铜陵距离南京不过三百余里水程。郑军已于七月攻占南京,如今正在巩固城防、分兵收取周边州县。
周全斌此行的任务很明确:截住这支清军援兵,不让一兵一卒靠近应天府。
但怎么截?在哪截?
他转身,对侍立一旁的亲兵队长说:“传‘飞骑营’都司赵成。”
不多时,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快步走入尾楼。他一身轻便皮甲,腰佩马刀,脚蹬牛皮快靴,虽是水师编制,打扮却像骑兵,因为他确实是。
“飞骑营”是郑成功麾下一支特殊部队,编制三百人,专司登陆后的快速侦察与传令。每艘大型战舰都会搭载数名飞骑营士兵及他们的战马,用特制的“悬马架”固定。
“赵都司,”周全斌指着地图上的铜陵位置,“我要你派最快的斥候,一人三马,即刻出发,走北岸陆路,直奔铜陵。三个任务:一、查明铜陵城现状,张部是否仍在;二、若张部仍在,找到主将,告知我舰队已至芜湖江段,正向上游搜索清军;三、无论张部存亡,必须探清清军主力动向,是仍在铜陵,还是已经东下?”
赵成抱拳:“末将领命!需要带回张部的回信吗?”
“若主将尚在,让他速派人与我联络,约定协同。若张部已溃……”周全斌顿了顿,“罢了,你先去吧。”
“遵命!”
赵成快步退出。片刻后,“建威”号尾舱开启,一艘小型舢板放下,载着两名飞骑营斥候和六匹战马悄然划向北岸。马匹都被蒙了眼、塞了耳,以防惊扰。
周全斌望着舢板消失在黑暗中,心中默算:从此处到铜陵,陆路约七十里。一人三马换乘,不计代价狂奔,两个半时辰可到。再快马返回,最迟明日午时前能有确切消息。
而在此之前,他的舰队不能干等。
“传令全军,”他转向传令兵,“保持潜行,航速降至三分,沿北岸缓行。各船了望加倍注意江面及两岸动向,但无我命令,不得主动攻击任何目标。”
“得令!”
庞大的舰队如同沉睡的巨兽,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缓缓向上游蠕动。所有人都知道,大战在即,但何时开打、怎么打,全看铜陵那边的消息。
卯时正,天蒙蒙亮。
江面上的雾气开始升腾,与硝烟、水汽混合,形成一片灰白色的帷幕。能见度降至不足百丈。
马信站在“破浪”号鸟船的艏楼,右手按在腰间刀柄上,左手举着单筒千里镜。
雾气太重,看不远。但他不需要看见,耳朵贴在船首甲板上,木质船体传来的声音更清晰。
上游约三里处,有船。很多船。船速不均,队形松散。还有那种低沉的、持续的嗡鸣声,那是极度疲惫的军队发出的声音。
马信直起身,对身旁的旗手做了个手势。
旗手会意,取下最粗的竹筒,在船首左舷第三块船板上敲击:咚—咚咚—咚。
“板号”传递,三十四艘“狼牙营”战船同时进入戒备状态。炮门轻启,炮手就位,但火绳未燃,这是周全斌的严令:未判明敌情前,不得开火。
雾气渐淡。
第一艘船从雾中浮现。
那是一艘中型漕船,吃水极深,船身倾斜,左舷有个巨大的破洞,江水正不断涌入。船上挤满了人,甲板上、船舱口、甚至桅杆绳梯上都挂着兵勇。他们衣衫褴褛,许多人身上带伤,目光呆滞。
漕船后方,更多船只出现。
形制杂乱:平底漕船、改造商船、渔船。大多有损伤,帆烧桅断。船上兵员密密麻麻。马信粗略估算,仅视线所及就有二十余艘,载兵至少两千。
而在这支狼狈船队的中央,有三艘船格外显眼,大型江船,明显经过改造,居中那艘最大,船艉插着一面残破但依旧能辨认的红底黑边海东青旗。
明安达礼的帅旗。
马信嘴角勾起。找到了。
但他没有下令攻击。周全斌的命令很清楚:未得铜陵消息前,只监视,不接战。
“传令:各船保持距离,随行监视。若敌船主动攻击,可还击,但不得追击。”马信低声道。
旗手敲击竹筒,命令传递。
于是,江面上出现诡异一幕:三十四艘郑军战船如幽灵般在清军船队侧后方一里处平行跟随,不靠近,不远离,就那么沉默地盯着。
清军显然也发现了。
帅船艉楼上,明安达礼脸色铁青。他透过千里镜,清楚地看见那些战船。船型修长,帆桅整齐,炮口森然。那是郑成功的正规水师,不是张煌言那些临时拼凑的江船。
“大帅,他们跟着我们。”副将声音发颤。
“我知道。”明安达礼咬牙,“传令各船,加速!不惜一切代价,抢在他们前面登陆!”
“可我们的船……”
“划!用人划!划断了橹就用手划!”明安达礼咆哮,“再拖下去,等他们主力上来,我们都得死在水上!”
命令传下,清军船队开始拼命加速。桨手们疯狂摇橹,有些船甚至让士兵用盾牌、木板当桨,胡乱划水。船速确实快了些,但队形也更加混乱。
马信看着这一幕,心中冷笑:果然是想登陆。
但他依旧没有攻击。只是保持距离,如影随形。
时间一点点过去。
辰时初,天色大亮。雾气散尽,江面视野开阔。
清军船队已至一处江湾,河道在此收窄,北岸有一片绵延半里的浅滩,正是理想的登陆点。而南岸则是陡峭的矶石山崖,无法登陆。
明安达礼精神一振:“就是这里!所有船只,冲滩!登陆!”
一声令下,清军船只如同饿狼扑食般冲向浅滩。船底刮擦河床的刺耳声响成一片,一艘接一艘搁浅在距离岸边三十到五十丈的浅水中。
“跳!跳下去!”军官们嘶吼。
清兵们如潮水般跳入齐胸深的江水,举着刀枪盾牌,艰难地向岸边跋涉。浅滩上瞬间挤满了人,密密麻麻,至少一千五百人已下水,还有更多人正从后续船只跳下。
马信终于动了。
“传令:左路十船,前出至距岸一百五十丈,用实心弹轰击涉水敌军,延缓其登陆速度。其余各船保持原位,警戒江面。”他顿了顿,补充道,“炮火不必太密,吓阻即可,不必追求大量杀伤,等周提督的命令。”
“得令!”
十艘鸟船脱离本队,快速前出。炮手们装填实心弹,调整仰角。
轰!轰轰!
炮弹落入水中,激起浑浊水柱。两发直接命中人群,在齐胸深的水中犁出血路。清军一阵骚乱,但未停止,他们已无退路。
马信通过千里镜观察,眉头微皱。
清军的登陆虽然混乱,但人数太多了。照这个速度,不用半个时辰,至少三千人就能上岸。一旦让他们在滩头站稳脚跟、整队完毕,再想驱逐就难了。
但他还是不能全力攻击,周全斌的命令是“未得铜陵消息前,不得决战”。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清军拼命登陆,郑军零星炮击袭扰,谁都不发动总攻。
这一僵持,就是整整一个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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