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手指抽搐的幅度极小，若非陈九陵五感超乎常人，几乎以为是眼花。
然而，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动，像一根冰锥刺入他的识海，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悸动，仿佛沉睡了千年的羁绊，被骤然唤醒。
黄沙漫漫，与浑浊的河水交汇于天际。
一艘巨大无比的铁甲战船，如一头垂死的钢铁巨兽，半截身躯陷在淤泥里，任由浪涛冲刷着满身疮痍。
陈九陵站在船骸之前，目光凝滞在船头那三个早已被锈迹侵蚀得模糊不清的铭文上——萧承煜。
喉结滚动，一丝苦涩泛上心头。
那是他身为大楚镇北将军时的真名，一个早已随他一同埋葬在黄河底下的名字。
如今，它竟镌刻在这艘幽灵般的鬼船之上，仿佛一个跨越了二十年的血色谶语。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抚过那三个字。
触感粗糙，带着金属的寒意和岁月的沉重。
船身锈迹斑斑，多处已穿孔，可甲板之上，那些纵横交错的血槽纹路却依旧清晰可辨。
那是大楚水师军舰独有的制式设计，用于在激战中快速排干甲板上的血水。
一切，都与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他蹲下身，目光如炬，仔细探查着船体与淤泥的接合处。
在一块翘起的铁板缝隙里，他发现了一点微弱的金属反光。
伸手探入，指尖传来一阵刺痛，他却毫不在意，用力将其抠了出来。
那是一枚已经断裂的虎符残片，上面雕刻的猛虎纹路虽已磨损，但与他脑海中那枚由兵部下发的调兵虎符的印痕，分毫不差！
就在这时，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小哑巴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
他惊恐地望着那艘巨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最终，竟从那无法言语的口中，挤出了几个模糊而绝望的音节：“……将……将军……回……回不去了……”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岸边，静静地伫立着。
来人正是那名黑衣巡使，他此刻不再有丝毫掩饰，身上散发出的气息阴冷而强大。
“此船，名为‘归真之舟’。”黑衣巡使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每逢月晦之夜，它便会自黄河淤泥中浮起，接引亡魂，渡往冥河。二十年来，前后共有七批摸金校尉试图登船寻宝，无一人生还。”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帛书，递向陈九陵。
“这是《藏龙秘录·镇渊篇》的抄本。你要找的第二口玄棺，‘镇渊棺’，便封印于此船最底层的密舱之内。”
陈九陵接过帛书，目光扫过上面的文字，眼神愈发冰冷。
“此棺需以‘纯阳将血’为钥匙开启，否则，便会触发船上布下的‘千尸殉舰阵’，唤醒所有战死者的亡魂。”他抬眼，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你们阁主费尽心机让我来当这守棺人，如今又把开启玄棺的‘攻略’送到我手上？你们就不怕，我真把这棺材给掀了，放出里面的东西？”
黑衣巡使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嘲讽，只是淡淡地说道：“我们从不选择主人，只等待主人，自己走完那命中注定的九步。”说完，他的身影便如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暮色之中。
夜幕降临，河面上升起一层薄雾。
陈九陵、老瘸子、小哑巴和那一直沉默的背棺人，四人乘着一艘简陋的木筏，缓缓靠近了那艘庞大的钢铁巨兽。
刚一踏上冰冷潮湿的甲板，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中央那根早已腐朽不堪的旗杆竟应声而断！
一面破烂得几乎看不出原样的帅旗，如一只垂死的黑蝶，飘飘摇摇地坠落下来。
陈九陵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就在他抓住旗帜的瞬间，旗杆断口处一根凸起的铜钉，狠狠划过他的掌心，一道血口顿时裂开。
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指缝滴落，渗入了甲板的血槽之中。
一滴，两滴……
就在第三滴血落下的刹那——“嗡——”
整艘沉寂了二十年的铁船，陡然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声，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被惊醒。
紧接着，从船舱深处，传来了一阵阵沉重而刺耳的锁链拖动声，哗啦啦作响，由远及近。
“不好！”老瘸子脸色煞白，失声惊呼，“别再出血了！这是‘血引归位阵’！只要身负将格之人的血渗入这艘船的主控机关，就会唤醒所有沉眠的战傀！”
他的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只听“咯吱、咯吱”的骨骼扭动声从四周响起，十二具身披大楚制式铁甲的干瘪尸骸，缓缓从各个炮位之后站了起来。
它们空洞的眼窝之中，骤然燃起了两团幽蓝色的鬼火，手中锈迹斑斑的长矛“锵”的一声齐齐抬起，矛尖直指甲板中央的陈九陵四人！
陈九陵心头剧震。
这些战傀的甲胄，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正是当年追随他血战黄河防线，最终全军覆没的镇北军亲兵！
他们的遗骸，竟被炼成了守卫这艘鬼船的“阴兵戍舰”！
形势瞬间变得无比凶险。
这些只剩下杀戮本能的阴兵，只认主帅的气息和军令。
若是强行破阵，以他们四人的实力，无异于以卵击石。
可若是自己暴露前世“萧承煜”的身份，试图控制它们，又会引发何等不可预知的后果？
天机阁布下此局，绝不会如此简单。
电光火石之间，陈九陵做出了决断。
他看也不看那十二具步步紧逼的阴兵，而是反手握住腰间的断剑，毫不犹豫地在流血的掌心上又重重割了一刀！
更深的伤口，更多的鲜血涌出。
但他没有让血洒向地面，而是猛地将手掌握紧，将满手的鲜血尽数抹在了那面破烂的帅旗一角！
下一刻，他高高举起那面浸染了自己鲜血的镇北军帅旗，丹田之气瞬间爆发，口中发出一声如平地惊雷般的怒喝：“镇北军听令！”
这一声怒吼，不仅仅是声音的咆哮，更融合了他前世身为三军统帅的无上威压，与今生修炼的磅礴武意。
声浪如实质般席卷整个甲板，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与威严。
奇迹发生了。
那十二具原本杀气腾腾的战傀，身形猛地一滞，眼窝中的幽蓝鬼火剧烈跳动起来，似乎在挣扎，在辨认。
最终，它们手中高举的长矛，竟缓缓地、一寸寸地垂了下去，重新恢复了雕塑般的姿态。
陈九陵不再迟疑，立刻率领众人潜入船舱深处。
穿过一道道锈蚀的铁闸，绕过无数骸骨堆积的通道，他们终于来到了底舱。
一口巨大无比的玄棺，静静地横陈在密舱中央。
它通体漆黑如墨，仿佛是用深渊凝固而成，散发着吞噬一切光线的死寂。
棺盖之上，浮雕着九条逆鳞缠绕的蛟龙，姿态狰狞，栩栩如生。
而在九龙盘绕的正中心，有一个奇特的凹槽，其形状，与陈九陵怀中那枚从第一口棺材里得到的玉扣，严丝合缝。
就是它了，镇渊棺！
陈九陵深吸一口气，缓缓取出那枚温润的玉扣，对准凹槽，正欲嵌入。
就在此时，棺内那只曾经抽动的手指，猛然有了新的动作！
一只苍白的手掌毫无征兆地抬起，五指在虚空中用力一抓，仿佛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
与此同时，一道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熟悉的意识，如一道闪电，直接冲入陈九陵的脑海！
“……主公……快走……里面……里面有……替命蛊……”
这声音……这是他前世的副将，临死前与他约定的神魂传讯方式！
陈九陵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他想也不想，手臂猛地向后一撤！
那枚即将嵌入凹槽的玉扣，在距离槽口不到一寸的地方，戛然而止。
也就在玉扣离开凹槽范围的一刹那，整艘归真之舟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
“轰隆——”一声巨响，坚固的舱壁上瞬间裂开了无数道狰狞的口子，腥臭粘稠的黑水如同高压水枪般，疯狂地喷涌而入……
铁船，开始以一种超乎常理的速度急速下沉。
而那口震动不休的镇渊棺，盖板的缝隙之中，一只布满了倒刺、通体漆黑的肉虫，正缓缓地、缓缓地爬了出来。
它的触须在空中微微一晃，闪电般卷住旁边一具刚刚垂下长矛的战傀脖颈。
只一瞬间，那具坚逾钢铁的战傀，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化作一具空洞的盔甲，散落一地。
替命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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