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渐渐平息,天地间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那一声长啸耗尽了陈九陵胸中最后一口郁气,也吼碎了他心中最后一道枷锁。
他缓缓低下头,双目赤红,却再无半分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决绝。
他一步步走向那座孤零零的石碑,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历史的鼓点上。
周围,数百个陶制骨灰坛静静矗立,在风沙的侵蚀下早已与大地融为一色,坛口朝向中央的石碑,形成一个巨大而无形的漩涡,这便是镇北军赖以镇压地脉怨气的“九宫葬魂阵”。
石碑斑驳,字迹模糊,却依然能辨认出那几个铁画银钩的大字:“镇北将军萧承煜之冢”。
冢是衣冠冢,魂却是真魂。
就在陈九陵的脚踏入阵法核心范围的刹那,他左臂上那枚一直嗡鸣作响、封印着萧承煜残魂的封音玉佩,发出一声清脆至极的哀鸣,随即“咔嚓”一声,彻底碎裂成齑粉,从他手臂上飘散。
几乎在同一瞬间,他左臂的皮肤之下,一张扭曲而痛苦的人脸猛然浮现,五官狰狞,双眼霍然睁开,那眼神中充满了不甘、怨恨与滔天的战意,仿佛下一刻就要撕裂皮肉,破体而出!
换做往日,陈九陵定会立刻运转功法,拼尽全力将其压制回去。
但这一次,他没有。
他他没有丝毫犹豫,将那枚破碎的虎符残片,狠狠地按向自己的心口!
“噗嗤!”
青铜的锐角刺破皮肉,深深嵌入血骨之中,剧痛如潮水般席卷全身。
但陈九陵却像是感觉不到痛苦,他以自身精血为引,以这枚承载了三千忠魂最后意志的虎符为媒,悍然发动了那早已刻入灵魂深处的禁术——武意通玄!
“英魂不灭,战意长存!我萧……陈九陵,今日不为逃命,只为祭魂!”
他昂首,声音穿金裂石,不再是压抑的低吼,而是堂堂正正的宣告!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心口的虎符残片爆发出刺目的光芒,一道无形的意志波纹以他为中心,瞬间扫过整座九宫葬魂阵。
霎时间,风云变色,鬼哭神嚎!
数百个骨灰坛齐齐震动,一缕缕凝如实质的黑色烟气从中升腾而起,在半空中汇聚成一个个手持兵刃、身披残甲的战魂虚影。
他们空洞的眼眶中,燃起了两点幽蓝的鬼火,齐刷刷地望向阵法中心的陈九陵。
紧接着,大地开始龟裂,一只只森白的骨手破土而出,一具具完整的白骨从沙土下挣扎着站起,它们身上还残留着百年前的甲胄碎片。
它们没有意识,却仿佛听到了最熟悉的将令,在短短数息之内,自发列成一座“方圆回环势”军阵,将陈九陵牢牢护在中央,用自身骸骨的煞气,硬生生扛住了从地底深处反噬而来的恐怖怨气!
百骨列阵,战魂悬空!
这片沉寂百年的沙海,仿佛一瞬间回到了金戈铁马的年代。
一具身材尤为高大、盔甲也相对完整的白骨走到陈九陵面前,空洞的下颚骨开合,发出的却是金铁摩擦般的意念之声。
它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枚与陈九陵胸口残片恰好能合二为一的完整兵符。
“将军归来,万死不辞!”
陈九陵接过那枚冰冷沉重的兵符,入手瞬间,一股血脉相连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主碑,将完整的兵符稳稳地插入了石碑底座一个不起眼的凹槽之中。
“咔……咔咔……”
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转动声响起,巨大的石碑连带着地面缓缓裂开,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幽深密道。
密道之内并无棺椁,空旷得令人心悸。
唯有一面巨大的青铜古镜,悬浮在密室正中,镜面光滑如水,却不映照人影,反而像一扇通往幽冥的窗口,清晰地映照着一支孤军,在血色残阳下,前赴后继冲向无边黑暗的悲壮身影。
那是镇北军最后的绝唱。
陈九陵取出怀中那卷来自第九玄棺的竹简,一步步走到镜前,将其轻轻贴在冰冷的镜面上。
他凝视着镜中那道率领全军、一往无前的背影,轻声说道:“我不是你,但我替你活到了今天。”
竹简触碰到镜面的刹那,镜中万马奔腾的幻象瞬间静止。
一行行鲜血般的铭文在镜面上浮现、流转:“名灭者自由,魂归者安宁。承魂之责,不在轮回,而在断念。”
断念!
陈九陵心神剧震,瞬间明悟。
玄棺之所以能控制他,正是因为萧承煜这股不肯熄灭的执念。
想要斩断这控制的锁链,唯一的办法,就是由他这个继承者,亲手焚尽前世所有的执念!
他不再迟疑,并指如刀,划破掌心,将滚烫的鲜血洒向青铜镜。
“以我之血,燃战意之火,送诸君……安息!”
“轰!”
青铜镜面轰然燃起苍白色的火焰,那火焰不伤实物,却专门焚烧神魂执念。
镜中的幻象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转、燃烧。
每当一缕火光熄灭,密室之外,便有一具白骨应声而倒,安然化作一捧尘埃,回归大地。
一幕幕画面在陈九陵眼前闪过,那是萧承煜一生的执念:未能实现的北伐大业、战死兄弟的狰狞面孔、朝堂之上的奸佞嘴脸……火焰过处,皆为灰烬。
终于,画面定格在最后一幕——皇城陷落之夜,三千铁甲仅余残兵,在漫天火光中,对着他的方向齐齐跪拜,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震天的呼喊:“将军,末将……尽忠了!”
那一声声“萧承煜”,汇聚成一股足以撕裂神魂的悲怆洪流,即将破镜而出。
陈九陵闭上双眼,猛地一握拳,那即将喷薄而出的声音竟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戛然而止。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镜中的英魂,也像是在对自己说:“这一声,我替你们咽下了。”
就在这时,一个踉跄的身影出现在密道口,正是驼爷。
他手中的驼头杖早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锈迹斑斑、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大旗。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浑浊的老眼中流下两行血泪,对着那块无字碑的方向,轰然跪倒。
“末将……来迟百年!”
说罢,他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枚同样制式的兵符,看也不看,直接投入那熊熊燃烧的战意之火中。
他选择了主动散去魂魄,不做孤魂野鬼,而是将自己最后的魂力,化作一道璀璨的光柱,狠狠注入脚下的大地,成为了一根新的镇魂桩,永远守护着他的同袍。
陈九陵肃立,对着驼爷消失的方向,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随即三拜九叩,朗声道:“从此之后,无人再为我断后——我的路,我自己走!”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体内仿佛有什么壁垒被彻底打破,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贯通四肢百骸,锻体四层瓶颈应声而破,直达圆满!
他左臂下那张狰狞的人脸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淡淡的战魂虚影,在他身后一闪而逝,竟能维持整整十息!
更重要的是,这战魂除了震慑邪祟,更第一次拥有了真正的“镇魂”之力。
苏绾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她取出一枚漠北地图玉简,将仅剩的地髓莲汁液滴入其中。
玉简光芒大盛,一副完整的地图投影在空中,九个闪烁的红点被一条线串联起来,而那条线的终点,赫然指向大楚皇陵遗址地下的最深处——归冥核心。
她看向陈九陵,眼神锐利:“接下来,不是逃,是攻。”
陈九陵重重点头。
他伸手探入即将熄灭的火焰中,将那枚烧尽的兵符残灰小心翼翼地捧出,用一块锦囊装好,挂在腰间,如同一枚护身符。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向密道外走去,却在踏出密室的一刹那,忽然回头,对着空无一人的虚空,轻声说了一句:“前辈,安息吧。”
当他和苏绾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风沙之中,衣冠冢那块巨大的石碑上,原先“萧承煜”三个字悄然褪去,风沙拂过,两个崭新的大字被重新刻了上去——
陈九陵。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
然而,在地底深处的密室中,那面焚尽了所有执念幻象、本该彻底熄灭的青铜古镜,在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后,其最中心的位置,却有一点比针尖还要细微的余烬,始终未曾消散。
它幽幽地闪烁着,不再映照任何过往的记忆。
在那微弱的光芒中,一闪而逝的,竟是一双隔着无尽虚空、漠然注视着此地的、冰冷而无情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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