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逼仄的祠堂内疯狂跳动，将墙壁上供奉的无名牌位映照得鬼影幢幢。
陈九陵盘膝于地，气息沉凝如渊。
他身前，那两片自玄棺上剥离的残片，此刻正悬浮于半空，与通体乌黑的破阵矛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嗡鸣，仿佛沉睡了三百年的怨魂在隔世唱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让一旁的苏绾和海老大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苏绾十指翻飞，结出一个玄奥的法印。
她眉心那枚朱砂痣般的双心锁印记微微发亮，射出两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淡金色丝线，一端缠绕上两片残片，另一端则链接着她自身。
这是她独特的法门，能以心为桥，沟通死物之灵。
能量如溪流般汇入，残片表面的古朴纹路陡然间活了过来，光芒流转，竟在虚空中投射出一幅巨大的、血迹斑斑的舆图！
“这……这是！”苏绾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眼中满是骇然，“残片上刻的不仅是皇陵秘图，还有……还有十二条流放之路！”
光影构成的舆图上，无数细小的光点自大楚都城的位置炸开，化作十二道触目惊心的血色长线，蜿蜒着伸向南疆的瘴气之地、西漠的无垠黄沙、北原的极寒冰川。
每一条线，都代表着数千户大楚遗民被强行驱逐、客死他乡的悲惨命运。
陈九陵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其中一条通往南疆密林的血线上。
那条线的尽头，一个黯淡的光点孤独地闪烁着，旁边甚至没有标注地名，只有一个代表着“遗弃”的符文。
他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起一层死白。
喉结滚动了数下，他才发出一声如同砂纸摩擦般沙哑的声音：“这里……是我娘的族人，被流放的地方。”
他的声音很轻，却重如千钧，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们甚至……连一座像样的坟都没有。”
祠堂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海老大沉默着，布满老茧的双手从怀中捧出一卷被岁月和海风侵蚀得泛黄的羊皮图。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股陈旧而咸腥的气味扑面而来。
“将军，这是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潮行图’，上面标注了这片海域所有不为人知的隐秘水道和暗流。”他的手指点在图卷一角，那里画着一个诡异的巨大漩涡标记。
“此地名为‘归墟井’，传说是一切潮汐的终点，也是通往亡者之国的入口。你们要找的地方，或许就在这下面。”
话音未落，窗外一道黑影快如鬼魅般一闪而过。
那黑影穿着一身紧身夜行衣，袖口处绣着一枚精致的青玉匣子图案，正是大楚皇室最神秘的暗探——青玉匣使！
他仅在窗外停留了一瞬，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便已将祠堂内的一切尽收眼底，随即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
苏绾的眉头瞬间蹙起，她压低声音道：“不好，是青玉匣使！他们很快就会知道玄棺残片在你手里，这里不能久留了。”
陈九陵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慌乱，反而燃烧起一簇骇人的火焰。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冷笑道：“让他们来。以前，我陈九陵只是想为自己挖一座能埋葬仇恨的坟。但现在……我要为这三万户无名孤魂，向他们讨一个说法！”
夜色更深，冰冷的海风卷着浪涛，一遍遍拍打着礁石。
陈九陵独自坐在海边，用一块粗粝的磨刀石，一下又一下地打磨着破阵矛的矛锋。
那单调而富有节奏的摩擦声，仿佛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杀戮谱写序曲。
一道白衣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如同从月光中走出的幽灵。
来人是白砚舟。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样东西扔到了陈九陵脚边。
那是一枚玄铁打造的腰牌，上面刻着一个“执”字，正是那日在乱葬岗被陈九陵一矛击毙的玄甲卫执事的身份令牌。
“玄清门的清心鉴，从不说谎。”白砚舟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你亲口承认，你是乱臣之后。可清心鉴照出的，却是四个字——‘忠魂未散’。”
陈九陵磨矛的动作顿住了。
白砚舟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回去查了宗门密藏的典籍……三百年前那场宫廷政变，当禁军哗变、乱兵围城的那个血色夜晚，是你父亲，陈萧然将军，率领麾下残部死守住了宫门。也正是他，为我祖父……当时的太子太傅白崇，带着先帝的传位遗诏杀出重围，争取到了唯一的一线生机。”
陈九陵缓缓抬眼，目光如利剑般直刺白砚舟：“所以，你现在信了？”
白砚舟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他沉默了许久，仿佛在进行一场天人交战。
最终，他抬起手，毅然决然地摘下了自己胸前那枚代表着玄清门核心弟子身份的徽佩，用尽全力，将它掷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中。
“我白砚舟，不是叛徒。”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眼神中透出前所未有的清明，“我只是一个……找回了自己眼睛的人。”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封口的密信，放在陈九陵身边的礁石上。
“天机阁中，藏有另一口玄棺‘承煜棺’的真正图纸，但阁楼设有禁制，需要‘双心钥’才能开启。另外，你要小心铜雀，那是掌门豢养了百年的本命器灵，能监察人心。”
说完，白砚舟转身便走，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
在他转身的刹那，半块锈迹斑斑的免死铁券从他宽大的袖袍中滑落，掉在沙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那铁券的制式，正是三百年前，陈九陵的先祖萧家赐予有功之臣的信物。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渔村的码头上已经自发聚集了所有的村民。
他们沉默着，用最质朴的方式，为这位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将军送行。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颤巍巍地走出人群，双手捧着一只粗糙的陶罐，递到陈九陵面前。
“将军……这是……这是我家男人的骨灰。他临死前交代，他这辈子没等到将军归来，若有朝一日将军重掌帅旗，请代他……向着故土的方向，敬一杯还乡的酒。”
陈九陵郑重地接过那只沉甸甸的陶罐，打开封口，将里面的骨灰尽数撒入面前的大海。
就在骨灰触及海面的那一刹那，异变陡生！
他怀中的两片玄棺残片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感召，同时爆发出璀璨的金光，化作两道流光，竟主动嵌入了破阵矛的矛身之中！
原本朴实无华的矛身上，一道道全新的铭文如龙蛇般游走、亮起，最终汇聚成一句苍凉而霸烈的话语：
二棺归位，百死不悔。
苏绾站在他身后，望着他那被朝阳拉得长长的背影，轻声问道：“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该去……烧了他们的庙堂？”
陈九陵缓缓转过身，握紧了她的手。
他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北方，那里曾是大楚的国都。
他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足以撼动山河的力量。
“不，烧了太便宜他们了。”
“我要让他们，用自己的眼睛亲眼看着，什么叫做败军之将，也能一手掀翻他们窃取来的天命！”
话音落下，远方的海平线上，一轮巨大的红日挣脱了海水的束缚，喷薄而出。
万丈霞光将天空与大海尽数染红，映得他手中那杆新生的破阵矛，和他身后那面无字的帅旗，皆如鲜血般壮烈。
白日的激荡与热血随着夕阳沉入海底，夜色重新笼罩了这片古老的海岸。
万籁俱寂，只有潮水在不知疲倦地吟唱着古老的歌谣。
然而，一股不属于海风的寒意，却悄然从灵魂深处渗出，刺入了他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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