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低语，仿佛来自九幽深处，又像是直接在灵魂中响起，让陈九陵心神剧震。
他猛地抬头，却见苏绾和那回声婢皆是一脸茫然，显然，这声音只有他一人听见。
“主上？”
不是她们。
陈九陵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锁定在那悬于虚空的青铜观星台上。
脚下的地面冰冷坚硬，却清晰倒映着上方无尽的黑暗与零星的寒芒，仿佛天地在此颠倒，人间与幽冥仅一镜之隔。
“这里的‘时痕’乱了！不是现在……也不是未来！”苏绾的声音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惊惶。
她身为藏龙阁暗卫，精通秘术，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景象。
话音刚落，一个与苏绾身形别无二致的虚影自她身后浓雾中浮现，正是那回声婢。
她面无表情，用空洞的声音重复道：“不是现在……也不是未来。”
这诡异的重复让气氛愈发凝重。
陈九陵却无暇理会，他的全部心神都被四周环列的九面巨大铜镜所吸引。
每一面镜子，都映照出一个截然不同的“陈九陵”。
左边第一面，镜中人身披残破的玄甲，单膝跪在没过膝盖的皑皑白雪中，身后是燃烧的帅旗，眼中是无尽的悲怆与死寂。
第二面，镜中人一身校尉戎装，站在金銮殿前，手中高举着一卷燃烧的诏书，对着漫天禁军发出困兽般的怒吼。
一镜一重身份，一镜一段人生。
将军、校尉、囚徒、甚至……当他的目光落在第八面镜子上时，心脏猛地一缩。
镜中那个手持九口袖珍黑棺、嘴角挂着一丝邪异冷笑的黑影，散发出的气息竟与他在影窟深处遭遇的那个“自己”如出一辙！
就在这时，他整个左臂的残片猛然传来一阵灼烫感，仿佛有烙铁深陷骨髓！
识海之内，那些早已与经脉融为一体的血诏灰烬，竟被这股灼烫之力引动，化作一道道滚烫的细流，疯狂奔涌。
一股无比熟悉、却又被他强行遗忘的气息随之被牵引而出——正是他在影窟最深处，触摸石壁时感受到的“血诏密纹”！
刹那间，电光石火，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这观星台，根本就是那张残破布防图上用朱笔圈出的禁地——“天枢遗所”！
大楚王朝最神秘的皇家观象监旧址，同时，也是藏龙阁真正的秘库入口！
“原来如此……”陈九陵喃喃自语，眼中精光爆射。
他不再犹豫，猛地抬起右手，掌心中真气凝聚，一式“武意通玄”蓄势待发，朝着距离最近的第一面铜镜悍然按去！
他要看看，这些所谓的“过去”，究竟是何等鬼魅！
然而，他的手掌尚未触及冰冷的镜面，一股无法抗拒的恐怖吸力便从镜中轰然爆发！
他的战魂，竟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抓住，猛地向镜中世界撕扯而去！
镜中那个跪雪的将军，原本死寂的双眼蓦然睁开，瞳孔中映出陈九陵惊愕的面孔，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萧承煜，若你当时下令退兵三里，固守待援，榆关城中三万百姓，便不会因你一个错误的决定，尽数沦为敌寇刀下亡魂！”
“轰——！”
幻境骤生！
风雪席卷着绝望的哭嚎，冲天的火光将半边夜空烧成触目惊心的血红。
年轻的萧承煜——不，是年轻时的陈九陵，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孤城的城头。
他的身后，是挤作一团、面带死色的妇孺老弱；他的身前，是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敌军铁骑。
“将军！粮草已尽，箭矢告罄！我们……撑不住了！”副将浑身浴血，声音嘶哑地低吼，“军令是死守七日，可援军……援军根本没有来！带上亲卫营的兄弟们杀出去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萧承煜紧闭着双眼，风雪刮在他年轻却写满沧桑的脸上，刀割一般疼。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声音平静得可怕：“传令，炸断吊桥。”
“将军！”副将双目赤红，不敢置信地抓住他的手臂。
“这是军令。”萧承愈一把推开他，亲手举起了火把，掷向了早已堆满火油的吊桥绞盘。
轰然巨响中，唯一的生路断绝。
他亲手，将麾下三千残兵，连同满城百姓，一同葬送在了这座边关孤城。
“呃啊！”
现实中的陈九陵浑身剧震，如遭雷击，猛地抽回了手，踉跄着后退半步，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那不是他的记忆，至少不是他如今能想起来的记忆，但那种剜心刻骨的痛楚，那种万念俱灰的抉择，却真实得让他浑身发抖。
也就在此时，他识海中一道冰冷的信息悄然浮现：【记忆错乱值，已攀升一线。】
“莫问机用时蛊虫窃你命数千年，他怕的不是死，而是怕你想起那一夜的真相。”
一个空灵而古老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的镜渊深处传来。
虚空中，一双不带任何感情的巨大眼眸缓缓浮现，淡漠地注视着他。
镜渊守者！
陈九陵心头一凛，厉声喝问：“什么真相？”
“嗡——”
他的话音未落，九面巨镜忽然齐齐震颤起来。
最右侧的第九面镜子，那面一直模糊不清、仿佛笼罩在浓雾中的古镜，镜面上“咔嚓”一声，竟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缝隙中，一闪而过的画面，让陈九陵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那是一间昏暗的密室，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颤抖着将一小片绘制着星辰轨迹的残图，投入脚下的地火之中。
火焰升腾，将他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快了……再献祭三次……老夫就能逆转光阴，回到那一夜……”
那声音，沙哑、疯狂，却又带着一丝刻骨铭心的执念。
是莫问机！那个本该在地脉崩塌中尸骨无存的老贼！
他不仅活着，而且还在进行着某种邪恶的仪式！
更让陈九陵亡魂皆冒的是，那张脸，那声音……竟与他幼年时那位对他视若己出、传道授业的恩师，有着七分相似！
一瞬间，滔天的怒火与刺骨的寒意同时冲上天灵盖！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一把撕下衣袍一角，迅速将那枚在他掌心不断震动、似乎急欲挣脱的染血星盘残片紧紧裹住。
既然莫问机与此地有关，那这枚从莫问机手中夺来的残片，必然是破局的关键！
“武意通玄——开！”
陈九陵低吼一声，将所有真气、血气乃至神魂之力，尽数灌注于被布帛包裹的残片之上，再度狠狠按向了身前那面中央的主镜！
这一次，不再是单个画面的拉扯，而是整个世界的崩塌与重组！
“轰隆！”
眼前的景象如琉璃般寸寸炸裂！
一幕更加古老、更加绝望的画面，在他脑海中轰然展开！
癸亥年，寒冬。
皇城地下的秘密甬道内，一个身影跪倒在地，正是中年时的莫问机！
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枚雕刻着狼头图腾的外族信物，而他的背后，是通往皇城最高处烽火台的石阶。
远处，隐约传来震天的厮杀声，那是大楚最后的禁军在与叛军血战。
莫问机浑身颤抖，眼中满是痛苦与挣扎，最终却化为一片死寂的决绝。
他颤抖着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燃了手中一条通往烽火台顶端的引线。
“陛下……我不能让‘它’落入任何人手中，不能让天下再因‘它’而大乱一次……”
“所以，只能……毁了整个大楚！”
引线嗤嗤燃烧，迅速没入黑暗。
片刻之后，皇城之巅，那座数百年未曾点燃、象征着国门洞开、王畿示警的烽火，轰然燃起！
狼烟直冲云霄，成为了压垮大楚王朝的最后一根稻草，也为城外的外族铁骑，指明了长驱直入的最终方向！
“噗！”
陈九陵猛然收回手，一口逆血再也抑制不住，狂喷而出。
他双目赤红，胸中翻腾的，是比刚才那段记忆更加狂暴的怒焰与背叛感！
大楚灭国之源，竟是自家师父亲手点燃！
就在他心神剧震，几乎要被这惊天秘闻冲垮意志的瞬间，九面铜镜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齐鸣。
位于正中央，那面倒映着真实世界的主镜，竟缓缓向内转动，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幽暗通道。
一股混杂着尘封岁月与奇异腥甜的气息，自通道深处扑面而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沉睡、孵化了千年。
紧接着，一个由无数声音重叠在一起的低笑，从那无尽的黑暗中悠悠传来，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戏谑与森然的寒意。
“欢迎回来……这一次，可别再挡我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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