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泼下来的。
李秋月被窗棂上的噼啪声惊醒时，油灯的灯芯正结着豆大的灯花。她摸了摸身侧的位置，凉的，粗布被褥上还留着半截没纳完的鞋底，针脚歪歪扭扭，像她此刻拧在一起的心。
大山又没回来。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五个夜晚。她披衣起身时，后腰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是去年秋收时被大山推搡着撞在石磨上留下的。月光从破了洞的窗纸里钻进来，在地上洇出一块惨白的亮斑，照见墙角堆着的红薯干，已经发霉了。
“咳咳……”
西厢房传来婆婆的咳嗽声，一声声像是要把肺咳出来。李秋月摸到灶台边的水缸，舀起半瓢水，指尖触到缸底的泥垢时，才想起该去后山泉眼挑水了。可大山白天赌输了钱，把家里最后一只木桶也拎去抵了债。
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折子划了三次才燃起微弱的火苗。火光里映出她垂着的眼，睫毛很长，沾着没擦净的水汽。去年有人来山里收山货，说她这样的模样该去镇上的布庄当伙计，那时她还红着脸把人家骂走了，现在倒觉得那话像是根针，轻轻一挑就戳破了她强撑的体面。
雨突然变急了。
先是屋顶的茅草缝里渗下几滴水，打在灶台的石板上，滴答，滴答。李秋月搬来墙角的陶罐去接，刚摆好三个，东墙根就塌下一片泥灰，浑浊的水流顺着房梁的裂缝往下淌，在地面汇成蜿蜒的小溪，漫过了她的布鞋。
“娘，您那儿漏雨不？”她朝着西厢房喊，声音被雨声吞掉一半。
婆婆的咳嗽声停了片刻，接着是含糊不清的回应：“别管我……去看看堂屋的粮食……”
李秋月心里一紧。那袋秋收的玉米是全家过冬的指望，昨天大山还说要拿去抵押，被她死死抱着粮袋才没让他得逞。她跌跌撞撞冲进堂屋时，正看见房梁的朽木在雨水浸泡下发出咯吱的哀鸣，一股浑浊的水流直直浇在粮袋上，麻袋已经湿透了，黄澄澄的玉米粒顺着袋口的破洞滚出来，在泥水里泡得发胀。
她扑过去抱住粮袋，想用身子挡住漏雨，可水流像长了眼睛似的往她领口钻，粗布褂子瞬间贴在身上，勾勒出起伏的曲线。这具曾被大山在醉酒后反复夸赞的身体，此刻只让她觉得羞耻。
“李秋月！”
院门外突然传来男人的吼叫，夹杂着女人的嗤笑。李秋月浑身一僵，抱着粮袋的手收得更紧了。她认得这声音，还有那笑声——刘佳琪的银铃般的笑，总在大山赌赢了钱的日子里，从邻村的方向飘过来。
门“吱呀”一声被撞开，大山裹着一身酒气闯进来，身后跟着的刘佳琪披着件花布衫，领口敞着，露出半截白腻的脖颈。两人的鞋上都沾着泥，把堂屋的地面踩得一塌糊涂。
“你还知道回来？”李秋月的声音发颤，不是因为怕，是冷。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打在粮袋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大山没接她的话，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湿透的衣襟，喉结滚了滚，突然伸手就去抓她的胳膊：“死娘们，家里漏成这样不知道修？”
李秋月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后腰撞在桌角，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她看见刘佳琪倚在门框上笑，手里把玩着一支银簪，那是去年她用攒了半年的鸡蛋换的，本该插在她发髻上的东西。
“修？用什么修？”李秋月挣开他的手，声音陡然拔高，“你把瓦匠的工钱都输光了！把挑水的桶也输了！现在连过冬的粮食都要泡烂了——”
“闭嘴！”大山扬手就扇过来。
李秋月没躲，脸颊火辣辣地疼，带着铁锈味的血从嘴角渗出来。她盯着大山充血的眼睛，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你打啊，打死我你好跟她过去。可你看看这屋子，看看西厢房的娘，你走了谁来管？”
刘佳琪这时候慢悠悠走过来，用涂了胭脂的指甲戳了戳粮袋：“山哥，跟个疯婆子置气干啥？王老五还等着咱们翻本呢。”她说话时眼尾扫过李秋月，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再说了，这破屋子漏就漏了，等你赢了钱，咱们去镇上租瓦房住。”
“对，赢钱！”大山像是被点醒了，猛地推开李秋月，转身就去翻箱倒柜，“我记得还有袋豆子……”
“那是留着做种子的！”李秋月扑过去抱住他的腿，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大山，求你了，开春还要下种啊！”
大山一脚踹在她胸口，李秋月像片叶子似的倒在地上，胸口闷得喘不上气。她看见大山从炕洞里拖出那袋黄豆，刘佳琪伸手挽住他的胳膊，两人说说笑笑地往外走，雨声把他们的对话撕成碎片，只听清刘佳琪娇嗔着说：“还是山哥疼我，知道我最爱吃镇上的糖糕……”
门被甩上的瞬间，李秋月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碎裂的声音。
雨还在下，而且越来越大。房梁的裂缝又扩大了些，泥水顺着木缝往下淌，滴在她的脸上、手上，和眼泪混在一起。她挣扎着爬起来，摸到墙角的扁担，那是她唯一能找到的、还算结实的东西。
西厢房的咳嗽声又响起来，这次带着明显的喘息。李秋月踉跄着跑过去，推开门就看见婆婆蜷缩在床角，被子已经湿透了，嘴唇发紫。
“娘！”她扑过去想把老人往干处挪，却被死死抓住手腕。
“秋月……”婆婆的声音气若游丝，枯瘦的手指攥得她生疼，“别管我……把那袋玉米……晾起来……”
“我先送您去卫生院！”李秋月想去摸墙上的油灯，却摸到一手黏腻的液体，借着从门缝钻进来的微光，她看见婆婆的嘴角溢着血沫。
“没用了……”老人浑浊的眼睛望着漏雨的屋顶，突然笑了，“你爹当年……就是在这样的雨夜里……被山洪卷走的……”
李秋月的眼泪汹涌而出。她想起刚嫁过来那年，婆婆还能下地种土豆，会把最大的那个埋在灶膛里给她烤着吃。那时大山还不是赌鬼，会在夜里帮她捶背，说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大山他……是被那女人勾了魂啊……”婆婆的手慢慢松了，眼睛却还望着屋顶，“秋月……你走吧……往南走……出了这山……”
李秋月没说话，只是用袖子擦去老人嘴角的血沫。她转身去抱那袋湿透的玉米，每走一步都像踩着刀尖。把玉米粒一粒一粒捡起来摊在门板上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雨势却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
她数着玉米粒，数到第三百六十七颗时，听见院门外传来邻居张婶的声音：“秋月！你家大山……在刘寡妇家被人打断腿了！”
李秋月的手停住了。那颗沾着泥的玉米粒从指尖滑落，掉进浑浊的水洼里，没了踪影。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灶台边，拿起那把豁了口的菜刀。刀刃上还留着早上切红薯的痕迹，钝得很。她想起大山第一次给她买的那支红绒花，插在她的发髻上，引得全村的姑娘都羡慕。那时的天很蓝，山里的野花开得漫山遍野，他拉着她的手，说要一辈子守着她。
“张婶，”她朝着门外喊，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麻烦您帮我照看一下我娘。”
她提着菜刀走出院门时，雨还在下。山路泥泞，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像是要把人拖进无底的深渊。远处的邻村飘着炊烟，刘佳琪家的方向传来隐约的喧闹声，夹杂着男人的咒骂和女人的哭喊。
李秋月走得很慢，后腰的旧伤又开始疼了，脸上的巴掌印火辣辣的，可她一点也不觉得疼。她只是想着，那袋没来得及晾晒的玉米，怕是真的要烂在这漏雨的屋檐下了。
山路两旁的映山红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去年这个时候，大山还在这里摘了一大束给她。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菜刀，锈迹斑斑，和这深山里的日子一样，钝得让人绝望。
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李秋月的身影在雨幕里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只有那座漏雨的老屋，还孤零零地立在原地，听着屋檐下的滴水声，一声，又一声，像是谁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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