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刚过，田埂边的荠菜就冒出了嫩黄的芽，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苏瑶挎着竹篮站在村口，看着孩子们背着书包往学校跑，裤脚沾着新鲜的泥土——开春的口粮见了底。
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飘出的都是稀粥的寡淡气味，连最皮实的狗剩都瘦得颧骨突出。
“苏老师，挖荠菜去啊？”张婶挎着篮子从坡上下来，篮底铺着层翠绿的荠菜，还躺着几颗圆滚滚的野蒜，“这东西拌上玉米面蒸菜窝窝，顶顶解饿。俺家柱子昨天吃了三个，直喊撑得慌。”
苏瑶的手紧了紧竹篮的绳结。知青点的粮缸也见了底，早上煮的玉米糊糊稀得能照见人影，赵建军啃着窝头直念叨：“再这么下去，怕是要饿成旗杆了。”
她望着远处的河滩，那里应该长满了灰灰菜和马齿苋，都是能填肚子的好东西。
“俺跟你一起去。”陆逸尘背着药篓从知青点走出来，里面装着把小铲子和几本书，“我去河滩那边看看，听说那里有蒲公英，嫩叶能吃，根还能入药。”
他的蓝布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却依旧整洁。
苏瑶的心跳漏了一拍。自从上次调解孩子打架后，两人独处时总带着点说不清的默契，像田埂上悄悄蔓延的藤蔓，不知不觉就缠在了一起。
她点点头，往竹篮里垫了块粗布：“张婶说野蒜炒鸡蛋香得很，咱们多找些。”
河滩边的风带着水汽，吹得人鼻尖发凉。
灰灰菜长得正旺，肥嫩的叶子泛着青白，一丛丛挤在鹅卵石缝里；马齿苋贴着地面铺开，紫红色的茎秆上缀着肥厚的小叶，像串绿色的珍珠。
苏瑶蹲下来，手指捏住菜根轻轻一拔，整株野菜就连根带土被拽了出来。
“慢点拔，别把根弄断了。”陆逸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捏着株蒲公英，白色的绒毛球在风里轻轻摇晃，“蒲公英的根要留着，洗净了晒干，能治咳嗽。
上次狗剩娘咳得厉害，用这个煮水喝好了不少。”
苏瑶看着他认真地把蒲公英根上的泥土抖掉，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珍宝。
阳光透过他的发梢落在蓝布衫上，泛着柔软的金光，让她想起他给孩子们讲题时专注的侧脸，心里暖烘烘的。
两人沿着河滩慢慢走，竹篮很快就装了大半。苏瑶的手指被野菜的汁液染成了绿色，指甲缝里嵌着泥，却不觉得脏。
陆逸尘在前面开路，用小铲子把石头缝里的荠菜挖出来，偶尔回头看她，目光撞上时，两人都像被阳光晒红了脸。
“你看！”苏瑶突然指着芦苇丛，那里藏着几株嫩绿的香椿芽，紫红的叶尖裹着露珠，“这东西炒鸡蛋最好吃！”
她刚想钻进去摘，就被陆逸尘拉住了：“里面有蛇，我来。”
他撸起袖子钻进芦苇丛，身影很快被茂密的枝叶吞没。
苏瑶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心里揪得紧紧的，直到他抱着大把香椿芽钻出来，裤脚沾着泥水，脸上却带着笑意：“够咱们吃两顿了。”
回去的路上，碰见不少挖野菜的村民。
王二婶的篮子里装着半篮榆钱，说要蒸榆钱饭；李大叔举着串刚摸的河蚌，笑得满脸褶子；孩子们则提着小篮子，比赛谁摘的马齿苋多，银铃般的笑声洒满了田埂。
“陆知青，苏老师，”张婶从麦秸垛后探出头，往他们篮子里塞了两个鸡蛋，“家里老母鸡刚下的，回去炒香椿芽吃。”
苏瑶刚想推辞，就被她按住了手：“拿着！你们年轻人教书费脑子，得补补！”
回到知青点，赵建军和林晓燕正蹲在灶房发愁。
看见他们满篮的野菜，赵建军眼睛都亮了：“今天能开荤了！”林晓燕接过香椿芽，小心翼翼地摘去老梗，嘴里哼着轻快的调子，灶房里顿时飘起了春天的气息。
陆逸尘负责清洗野菜，他把荠菜和灰灰菜分开，用清水一遍遍淘洗，直到根部的泥土都洗净了。
苏瑶则在旁边切香椿芽，刀刃碰到案板发出“笃笃”的轻响，混着窗外的鸟鸣，像支温柔的曲子。
“我来炒吧。”陆逸尘突然开口，把苏瑶手里的菜刀接过去，“你去烧火，别烫着。”
他往锅里倒了点猪油，油星子“滋滋”地跳起来，他把香椿芽和鸡蛋倒进去，铲子翻炒间，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院子。
赵建军第一个冲过来，伸手就想抓，被陆逸尘用铲子拍了回去：“洗手去！”林晓燕端着蒸好的荠菜窝窝过来，金黄的窝窝上点缀着翠绿的荠菜，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吃饭时，大家都抢着吃香椿炒鸡蛋，赵建军吃得满嘴流油，含糊不清地说：“比城里饭馆的还香！”林晓燕则捧着野菜窝窝，说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饭。
苏瑶看着陆逸尘安静吃饭的样子，他总是把鸡蛋往别人碗里夹，自己却只吃野菜，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下午上课，苏瑶把蒸好的荠菜窝窝分给孩子们，每人半个。
狗剩吃得最快，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地说：“比俺娘做的好吃！”丫蛋则把窝窝掰了一半给柱子，说要“像老师教的那样互相帮衬”。
陆逸尘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样子，突然说：“明天咱们组织孩子们去挖野菜吧，既能认识植物，又能帮家里添点口粮。”
苏瑶点点头，看着他温柔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个春天虽然清苦，却充满了甜。
挖野菜成了学校的固定活动。每天下午放学后，孩子们就挎着小篮子，跟着苏瑶和陆逸尘去田埂边、河滩上，认识各种能吃的野菜。
陆逸尘教他们辨认蒲公英和苦苣，苏瑶则教他们怎么把野菜做得更好吃，欢声笑语洒满了春天的田野。
有次挖野菜时，丫蛋不小心被蛇咬了一口，吓得直哭。
陆逸尘立刻用布条勒住她的小腿，用嘴把毒液吸出来，又从药篓里掏出草药捣烂了敷上，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城里来的知青。
苏瑶看着他专注的样子，突然想起他药篓里总带着各种草药，想来是早就为孩子们做了准备。
“你咋懂这些？”回去的路上，苏瑶忍不住问。陆逸尘笑了笑，声音轻轻的：“我爷爷是中医，小时候跟着他学过一点。
来乡下后，怕孩子们出事，就多备了些药。”他顿了顿，看着她担忧的眼神，又补充道：“放心，我没吞下去。”
苏瑶的脸一下子红了，赶紧低下头假装看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这个总是默默付出的年轻人，总能在不经意间，给她带来温暖和惊喜。
傍晚的霞光染红了天际，孩子们挎着装满野菜的篮子，唱着苏瑶教的歌谣往家走。
苏瑶和陆逸尘走在后面，竹篮里的野菜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风吹过麦田，掀起层层绿浪，也吹动了两人的衣角，像两只依偎的蝴蝶。
“等野菜长大了，咱们就种点南瓜吧。”苏瑶看着远处的荒地，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南瓜藤能爬满篱笆，结的瓜又大又甜，能给孩子们当零食。”
陆逸尘点点头，声音温柔得像春风：“好啊，我去找点好种子。”
回到知青点时，灶房里飘起了野菜汤的清香。赵建军在灶前烧火，林晓燕在旁边择菜，两人有说有笑，像对热闹的兄妹。
苏瑶看着这温馨的画面，突然觉得，挖野菜的日子虽然清苦，却像田埂上的荠菜，带着股朴素的甜，在岁月里慢慢发酵，酿成了最珍贵的回忆。
夜里躺在床上，苏瑶闻着指尖淡淡的野菜香，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她想起陆逸尘为丫蛋吸蛇毒时坚定的眼神，想起他把鸡蛋往孩子们碗里夹时温柔的动作，想起两人一起在田埂上挖野菜时默契的沉默，突然觉得，这个春天，因为有了他，变得格外温暖。
窗外的月光格外明亮，照亮了桌上那本陆逸尘写的《野菜图谱》，也照亮了苏瑶心里悄悄萌发的，比野菜更清甜的情愫。
她知道，只要和他一起，再清苦的日子，也能过出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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