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铃声
那声象征着终结与开始的铃音,锐利地刺穿了夏日午后的沉闷。
铃声响了。
不是“叮铃铃”清脆的召唤,而是一声悠长、平稳,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终结意味的电子长音。它像一柄无形的、极薄的冰刃,精准而冷静地刺入,然后横切过去,将那个被炎热、汗水与紧张情绪浸泡得近乎胶着的夏日午后,整齐地一分为二。一边,是刚刚成为历史的,长达十二年的跋涉;另一边,是悬在眼前,尚无法窥见其全貌的,名为“未来”的深渊或旷野。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成了一个粘稠的慢镜头。讲台上,监考老师——那位总是皱着眉头,西装袖口磨得有些发白的数学老师——用那双沾满白色粉笔灰的手指,完成了最后一次清点。他拿起牛皮纸试卷袋,袋口张开,像一个疲倦而终于合上的嘴巴,他将那一沓决定过无数人命运的试卷缓缓塞入,然后,“嗤”的一声,拉上了系绳。那声音轻微,却带着一种档案封存的、仪式般的庄重。
几乎就在铃响的同一瞬间,窗外那几棵沉默了一整个考试过程的法国梧桐上,蛰伏的蝉仿佛接到了统一的指令,骤然间爆发出生命全部的能量,发出撕裂般的长鸣。前排那个梳着马尾辫,总是坐得笔直的女生,此刻微微侧过头,抬起手,用指尖将额前被汗水濡湿、紧贴在皮肤上的几缕刘海,轻轻别到了耳后。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考试结束后的虚软,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女性化的本能。旁边,有人“嘶——”的一声,拉上了笔袋的拉链,那细碎尖锐的摩擦声,是这慢镜头里一个清晰的注脚。
所有这些悬浮在空气中的、细碎的、仿佛被无限放大的细节,都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宣告终结的铃响,猛地击碎了。
紧接着,是海啸。
那维持了九十分钟,甚至可以说是维持了整整三年的、薄冰般脆弱而紧张的寂静,轰然瓦解。巨大的声浪从走廊、从隔壁考场、从这间教室的每一个角落,毫无征兆地轰然爆发。那是数百、数千个年轻灵魂在同一时间挣脱束缚的呐喊,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情绪火山,找到了唯一的喷发口。桌椅被猛烈推拉,腿脚与水泥地面摩擦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噪音;有人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悠长的叹息,仿佛要将肺腑里所有的浊气都排挤出去;紧接着,是狂喜的尖叫,是压抑已久的、带着哭腔的欢呼,书本被抛起又落下,发出“噗噗”的闷响……所有这些声音,混乱地、野蛮地、生机勃勃地搅拌在一起,瞬间将整个空间填塞得满满当当,膨胀着,鼓噪着,几乎要掀翻那布满灰尘与蛛网的老旧天花板。
林凡坐在靠窗的位置,没有动。
他像是这个骤然生成的、沸腾旋涡中心,一小片奇异的、绝对的静默区域。喧嚣的巨浪涌到他身边,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隔音玻璃,徒劳地拍打着,然后分流而去。桌上,那支用了三年的黑色水笔,笔身的漆皮已被拇指和食指反复摩挲得光滑,甚至微微凹陷,此刻它还静静地躺在摊开的、写满密密麻麻演算过程的草稿纸旁,笔尖似乎还残留着最后一笔落下的温度。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颈骨似乎因为维持了太久低伏的姿势而发出生涩的声响。他的目光,像两只倦飞的鸟,有些茫然地掠过身边已然失控的场景——那两个平日里最是拘谨的男生,此刻正用力地拥抱,互相捶打着对方的背脊,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吼叫;一个女生伏在桌上,肩膀剧烈地耸动,不知是在哭泣还是在欢笑;更多的人像决堤的洪水,涌向门口。
他的目光最终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停留,而是越过了这一切,投向了那扇布满灰尘与雨渍的窗户。
窗外,六月的阳光正烈。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近乎奢侈的挥霍,像融化的、滚烫的金子,从高远得有些不真实的天空倾泻而下,泼洒在空无一人的红色跑道、水泥篮球架和那几棵高大梧桐树肥厚的叶片上。叶片被强烈的光线穿透,呈现出一种剔透的、脆弱的黄绿色,叶脉清晰如画,像一张张精心绘制的地图。它们在微风中懒洋洋地摇曳着,将一片片斑驳而破碎的光影,投在教室内部这布满划痕和橡皮屑的窗台上。光斑随着树叶的晃动轻轻跳跃,明灭不定。
他看着那片晃动的、刺眼的光,感觉自己的视网膜被灼得微微发痛。然后,他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了一口气。
这口气,绵长而深沉,似乎带走了整整三年积压在胸腔里的所有重量。他仿佛能“看见”那些被呼出的东西: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深夜,台灯下与漫漫长夜对峙的孤影;试卷发下来时,那个鲜红的、带着钩叉与分数的印记,每一次都像一枚烙印,烙在心上,带来短暂的狂喜或更长时间的沉郁;对“未来”这个庞大而模糊概念的、时而清晰时而混乱的憧憬与恐惧,像远方地平线上翻滚的乌云,不知会带来甘霖还是风暴;还有那些弥漫在青春缝隙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与孤寂,它们并非源于某件具体的事,却像南方梅雨季节的空气,无孔不入,濡湿了年轻的心。
都结束了。
他的高中时代,就在这片混杂着狂喜、泪水、解脱与未知的、震耳欲聋的喧嚣声中,正式地、彻底地落下了帷幕。一个时代结束了,像一本厚厚的书,翻过了最后一页,无论内容是充实还是苍白,都已无法更改。而下一个时代……那扇通往所谓“未来”的大门,正带着沉重的、铰链转动的回响,在他面前缓缓开启。门后,没有具体的景象,只有一片耀眼的、令人心悸的、无边无际的白光。
他依旧安静地坐着,像风暴眼里一尊沉默的礁石。外面的声浪渐渐变得有方向,人群开始向走廊和楼梯口涌动,带着一种解放后的、盲目的激情。教室里很快空了大半,只剩下满地狼藉的草稿纸、空的矿泉水瓶,以及几张被遗弃的、印着脚印的桌椅。
林凡终于动了一下。他伸出手,拿起桌上那支光滑的黑色水笔,仔细地套上笔帽。那动作轻柔而郑重,像是在完成一个微小的告别仪式。然后,他将它,连同那张写满演算过程的草稿纸,一起塞进了那个用了三年、边角已经磨损严重的帆布书包里。
他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短促而清晰的一声“吱呀”。这声音在迅速变得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片晃动的、灼热的光,然后转过身,背着那个不再沉重的书包,一步一步,走向教室门口,走向那片喧嚣过后的寂静,走向那扇已然洞开的、散发着刺眼白光的大门。
铃声的余韵,早已消散在空气里。但某种东西,似乎正从那余韵中生长出来,尖锐,陌生,而又无可回避。
喜欢终焉纪元:铁躯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终焉纪元:铁躯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