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山城的清晨，是在一种压抑的宁静中到来的。肆虐了整夜的风雪终于停歇，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漏下几缕稀薄而冰冷的阳光，照在银装素裹的城池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积雪压弯了枯枝，屋檐下挂着晶莹的冰凌，空气清冽得如同刀子，吸入肺腑，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
将军府内，主帅院落的肃杀之气却并未因天光放晴而消散。亲兵们持刀肃立，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不敢有丝毫松懈。京城剧变的消息如同阴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变故发生。
帅帐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着严冬的酷寒，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重药味和那份沉重的担忧。
云昭靠在榻边的椅子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毯，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吓人。她的一只手，被榻上昏迷不醒的谢凛无意识地紧紧攥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偶尔因压制不住咳嗽而微微颤抖的肩膀，证明她还活着。
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谢凛脸上。经过昨夜她不顾自身安危的强行施针，又喂他服下了巫咸留下的最后一颗保命丹药，他的情况总算没有继续恶化。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平稳了许多，胸口那狰狞盘踞的黑气也似乎被压制下去，颜色淡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躁动不安。最让云昭感到一丝慰藉的是，他紧蹙的眉心终于舒展开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陷入了一种相对平和的沉睡。
同命蛊的感应也变得清晰而稳定，不再有那种令人心悸的剥离感。她能感觉到，他生命的火种虽然依旧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甚至……隐隐传递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冬日暖阳般的依赖和安宁。仿佛在无边的黑暗和痛苦中，他终于抓住了那根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种无声的依赖，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云昭心痛。她轻轻回握住他冰冷的手，试图用自己微薄的体温去温暖他。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想起雪夜药王谷初遇时，他也是如此冰冷，如此脆弱地倒在她面前。命运兜兜转转，他们竟又回到了相似的境地，只是这一次，彼此的身份和心境，早已沧海桑田。
“咳咳……”一阵难以抑制的咳嗽袭来，云昭连忙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压抑着喉间的腥甜。她自己的身体也已到了极限，心口的滞涩感如同沉重的枷锁，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针扎般的痛楚。巫咸的药力和她强行催动的精神力正在飞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疲惫和反噬的剧痛。
但她不能倒下。至少，在确认他真正脱离危险之前，绝不能。
帐帘被轻轻掀开，周显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了进来，脚步放得极轻。看到云昭憔悴不堪却依旧强撑的模样，这位老将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和敬意。
“云姑娘，该用药了。”周显将药碗放在榻边矮几上，声音压得极低，“您一夜未合眼，这样下去，身子会垮的。王爷这边，有末将和军医守着，您放心歇息片刻吧。”
云昭缓缓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谢凛：“我没事……周将军，外面情况如何？”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周显面色凝重地叹了口气：“京城传来的消息很乱，有说陛下病重昏迷，有说几位皇子争权……瑶妃暴毙的消息也传开了，但说法不一。铁山城如今戒备森严，末将已加派斥候，严防北狄趁机作乱。”他顿了顿，看向谢凛，忧心忡忡，“只是王爷如今这般模样……若朝廷真有什么变故，或者北境有战事，只怕……”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镇北王重伤昏迷，北境群龙无首，内忧外患之下，铁山城乃至整个北境的局势，已是岌岌可危。
云昭的心沉了沉。她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谢凛不仅是她的牵挂，更是这北境边疆的定海神针。他若倒下，后果不堪设想。
“当务之急，是稳住王爷的伤势。”云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着说道，“周将军，军中事务还需您和赵将军多费心。王爷醒来之前，绝不能让外界知晓他的真实情况，以免动摇军心，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末将明白。”周显重重点头，“已严令封锁消息，帅帐周围都是信得过的老兄弟。”
云昭点了点头，端起药碗，小口小口地将苦涩的药汁饮尽。热流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翻涌的气血，却也让她本就疲惫的精神更加昏沉。
她放下药碗，重新将目光投向谢凛。阳光透过窗棂，恰好照在他安静的睡颜上，将他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浅金，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竟有几分罕见的脆弱和安宁。
恍惚间，云昭仿佛又看到了当年药王谷雪地里，那个浑身是伤、眼神却依旧倔强的少年将军。
物是人非，唯余心痛。
她伸出另一只没有被握住的手，指尖颤抖地，极其轻柔地拂过他微凉的脸颊，拂过他淡色的唇瓣，仿佛想抚平他梦中可能残留的痛苦。
“快点好起来……”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无尽的祈盼和酸楚，“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
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呼唤，谢凛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同命蛊传来一阵微弱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悸动。
云昭微微一怔，随即唇角艰难地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她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闭上了眼睛。
纵然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杀机四伏，但至少在此刻，他们还能彼此依靠，还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这片刻的宁静，如同暴风雨中短暂的港湾，珍贵得令人想要落泪。
帐外，积雪未融，阳光清冷。而帐内，炭火噼啪，交织的呼吸声微弱却坚定。
漫长的黑夜似乎终于过去，但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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