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炭火将熄未熄，只余下暗红的余烬，在寂静中偶尔爆开一丝微弱的火星。灯火也因灯油将尽而变得昏黄摇曳，将榻上谢凛沉睡的侧影拉长，投在帐壁上，随着光影微微晃动。
云昭依旧保持着俯身的姿势，额头轻抵着谢凛的手背，仿佛想从这冰凉的肌肤中汲取一丝力量，又仿佛是想用自己的温度去暖和他。方才因密报和黑线蔓延而涌起的惊涛骇浪，在她强行压制下，渐渐化为一片死寂的冰冷，沉淀在眼底。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微微颤抖的肩头泄露着内心翻涌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她感觉到，掌下那只冰冷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云昭猛地抬起头，心脏骤然紧缩，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住谢凛的脸。
他的眼睫颤动了几下，如同挣扎着要破茧的蝶，缓缓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起初，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是一片混沌的迷茫，仿佛刚从无边黑暗中归来，尚未辨清方向。但很快，瞳孔开始聚焦，带着一丝宿醉般的痛楚和疲惫，最终，定格在了近在咫尺的、云昭写满担忧与期盼的脸上。
四目相对。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彼此逐渐清晰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谢凛的嘴唇干裂，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个模糊嘶哑的气音。他试图移动手臂，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和尚未平复的内息，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脸色瞬间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别动！”云昭急忙按住他的肩膀，声音带着未褪的哽咽和急切，“你伤得很重，刚醒，不能乱动。”她转身想去倒水，手却被他用尽力气反手握住。
他的手依旧没什么温度，力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他看着她，目光从最初的茫然，渐渐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心疼、愧疚，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而复得的庆幸。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无比的叹息，和一句沙哑到极致的低唤：
“昭……儿……”
这一声呼唤，仿佛耗尽了谢凛刚刚凝聚起的所有气力。他闭上眼，缓了缓，才又睁开，目光扫过她苍白憔悴的脸颊和刺眼的白发，最终落在她依旧泛红的眼眶上。他抬起另一只勉强能动的手，指尖颤抖地、极其轻柔地拂过她的眼角，拭去那将落未落的湿意。
“对不住……”他声音低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又让你……担心了。”
云昭摇了摇头，泪水却因他这笨拙的安抚而再次决堤。她用力回握住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她有很多话想问，想问他是否记得失控时的事，想告诉他黑线的蔓延，想与他商议京城的密报……但看着他虚弱不堪的模样，所有的话语都哽在喉间，化作无声的心疼。现在，没有什么比他的清醒更重要。
谢凛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他微微用力握紧她的手，目光扫过帐内，看到那三根依旧刺在自己身上的乌黑长针，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凝重。他尝试运转内力，立刻感到心脉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阴寒刺骨的滞涩感，比之前更加深沉难缠。他心下了然，诅咒的反噬，远未结束。
“外面……情况如何？”他强撑着精神，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云昭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缓的语气回答：“北狄主帅兀术暴毙，敌军已退，铁山城暂时无忧。周将军和赵将军正在收拾残局，整顿防务。”她略去了战场上的惨烈和惊险，只陈述结果。
谢凛闻言，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但眉宇间的凝重未减。他沉默片刻，目光再次落回云昭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你……是如何将我唤醒的？”他隐约记得，在无边疯狂的血色黑暗中，曾有一道清晰的声音，如同利剑，劈开了混沌，将他硬生生拉了回来。
云昭垂下眼帘，轻声道：“是同命蛊……我感应到你……很痛苦。”
谢凛深深地看着她，没有追问细节。他能想象到，当时的情形定然凶险万分。他抬起手，轻轻抚过她散落在枕边的白发，指尖带着无尽的怜惜和痛楚：“这头发……还有你的身子……都是我……”
“不是你的错。”云昭打断他，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是我自己的选择。”她顿了顿，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谢凛浑身一震，看着她眼中那份与虚弱身体截然不符的坚韧，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他不再言语，只是更紧地握住她的手，仿佛要将两人的骨血融为一体。所有的愧疚、感激、爱恋，都融在这无声的紧握之中。
帐内再次陷入寂静，却不再是令人窒息的绝望，而是一种历经生死劫难后，彼此依靠、心意相通的安宁。炭火的余晖映照着两人交握的手和凝视的双眼，仿佛一幅定格在时光中的画卷。
然而，在这短暂的宁静之下，两人都心知肚明，悬在头顶的利剑并未消失。京城的阴谋，北狄的威胁，还有那如同附骨之疽的诅咒，都如同帐外渐起的寒风，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但至少在此刻，他们还有彼此。
谢凛缓缓闭上眼，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微弱却真实的温度，低声道：“等我……恢复一些……”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云昭已然明白。
等他恢复，便是利剑出鞘，清算一切之时。
云昭轻轻“嗯”了一声，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也闭上了眼睛。
长夜未尽，但黎明终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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