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晒谷场尽头,一座土墙茅顶的小屋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茅草檐被雨水压得低垂,檐角挂着串串水帘,墙根的红土被冲刷出几道深沟,露出里头掺和的稻草秸秆。
竹编的院门歪斜着半掩,门楣上褪色的 “五谷丰登” 横批在风雨中飘摆,门框缝隙里塞着几截晒干的辣椒梗 ,那是去年霜降时小满和谷雨蹲在门槛上一根一根插进去的,说是能 “拦住山鬼的红舌头”。
娘望着自家屋子,忽然踉跄了半步。
阿岩的身子压在她右肩上,沉甸甸的像袋浸透的棉桃。
他的竹篓还斜挎在胸前,里头的七叶一枝花和半边莲在雨水里泡得发蔫,却透出股清苦的药香 ,正是方才在山上急救时,母亲从他篓里翻出的解毒药草。
“小满,快开门!” 她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颤音,鬓角的白发黏在额头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
小满推开院门,门轴发出 “吱呀” 的哀鸣。
院内靠墙堆着的潮湿茅草是前日谷雨冒雨捡的,如今被雨水泡得发黑。
墙角的石磨裂了道新缝,父亲过世后,这盘磨就再没转过完整的圈。
正屋的土墙被雨水泡得发软,墙缝里渗出的泥浆在地上画出蜿蜒的痕迹,火塘的位置还留着父亲当年砌的三块黑石。
“阿岩!” 小满忽然惊叫。
少年的脑袋歪向一侧,嘴唇泛着青紫色,小腿的牙印周围肿得发亮,蛇毒正顺着血脉往上爬。
他腰间的药囊不知何时裂开,里头的火炭菌粉和雄黄粒撒了一路,在水洼里溶成暗褐色的斑纹。
娘膝盖一弯,差点跪在水洼里,却在倒下前猛地挺住脊背 , 这是她自丈夫棺木入土后,第一次觉得脊梁骨像要被压断。
“把他篓里的七叶一枝花捣烂!”娘撕开阿岩的衣襟,露出被雨水浸透的靛蓝里衣,胸前绣着的蛇衔灵芝纹已模糊成一团蓝渍。
小满这才想起,在山上替他解毒时,曾看见他贴身藏着个蜡封的小纸包,上面画着俚人特有的解毒符文。
她慌忙翻出竹篓底部的陶瓶,里头装着捣烂的半边莲汁,正是阿岩下山时教她辨认的 “蛇虫克星”。
娘咬着牙把阿岩拖到屋檐下,指尖在他颈间摸索脉搏。
雨水顺着茅草檐砸在阿岩的铜牌上,映出蛇衔灵芝的图腾 这是俚人药师的信物。
小满忽然想起,方才在红砂土坡,阿岩曾从篓里掏出火炭菌粉洒在豆种旁,说 “能辟百虫”,此刻这药粉正混着他的血,渗进院子的泥地里。
“水……” 阿岩迷迷糊糊地呢喃,手在胸前乱抓,碰落了颈间的螺壳香囊。
娘按住他冰凉的手,往他嘴里灌了口温水,小满看着山风咬过的痕迹,和父亲当年被毒蛇咬伤的位置一模一样。
小满蹲下身,用干布擦去阿岩额角的冷汗,指尖触到他发烫的皮肤。
竹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茅草屋顶漏下的水珠砸在火塘里,溅起细小的火星。
母亲不知何时摸出把锈迹斑斑的剪刀,正在火上烤,这是父亲留下的唯一医具,曾用来剪过无数庄稼和果树的病枝。
如今刀刃上还沾着阿岩的药粉,在火光下泛着奇异的蓝光。
“盯着伤口。” 母亲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又回到那年深秋,独自在灶前给父亲熬药的夜晚。
她用剪刀挑开阿岩的伤口,黑血混着雨水滴在青砖上,凝成小小的紫黑色花。
此刻的阿岩像株被虫蛀的豆苗,蔫在潮湿的泥地里。
“喝这个。” 母亲从阿岩的药囊里翻出颗褐色药丸,塞进他嘴里。
这是俚人特有的蛇药,裹着层辛辣的山椒粉,正是方才在溪边替他解毒时,小满看见放在竹篓夹层里的。
阿岩的喉结动了动,嘴角渗出一丝血色,忽然抓住母亲的手腕,断断续续地说:“阿婶…… 药篓第三层…… 有防瘴的艾草饼……”
母亲的手猛地一抖,药丸差点掉在火塘里。
她迅速别过脸去,盯着墙上父亲的旧斗笠,斗笠边缘的补丁还是去年她和谷雨一起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像串没长好的豆芽。
阿岩的药篓还搁在墙角,浸透的布料下隐约可见几卷羊皮纸,画着各种药草图谱。
雨幕中传来远处的钟声,学堂该散学了。
小满这才想起弟弟谷雨,不知道他有没有带斗笠,会不会像往常一样,放学路上捡些碎瓦片回家练字。
她摸了摸阿岩的药篓,里头还躺着半截没吃完的葛根 ,这是他在山上教她们辨认的 “解肌退热” 之药,此刻根茎上的须根还沾着红砂土。
母亲已经在火塘上架起铁锅,舀了半瓢雨水,扔进几把阿岩篓里的艾草。
水烧开时,蒸汽漫上土墙,熏得挂在梁上的干辣椒串轻轻摇晃。
阿岩的呼吸渐渐平稳,蜷缩的手指无意识地勾住母亲的衣角,像个找不到娘的孩子。
他腰间的铜牌贴着土墙,映出摇曳的火光。
小满望着自家漏雨的茅屋,望着母亲在火光中晃动的影子, 比父亲过世那晚更瘦,却比任何时候都挺直。
她忽然明白,有些缘分,就像阿岩篓里的药草,在暴雨中相遇,在火塘边生根。
雨还在下,远处传来谷雨的喊声:“姐!我捡到块完整的瓦片!”
小满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起身去开门。
门轴再次 “吱呀” 作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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